尤利安·莫罗在圣奥宾集市尽头那家永远摆着六折出售的雨篷的铺子里,发现了那只音乐陀螺。铺主塞巴斯蒂安是个左眼蒙着黑丝绒眼罩的老头儿,他用仅剩的右眼盯着尤利安,说这东西来自一位疯钟表匠的遗产,那位匠人最后三十年的人生都缩在布列塔尼某座海蚀崖上的灯塔里,用鲸骨齿轮和失事船只的铜罗盘拼凑时间机器。陀螺的木质主体被海水泡得发黑了,表面的漆皮剥落成类似鳞片的状态,发条旋钮是个拇指大小的铜质天使,天使的眼睛是两个微缩的指南针,指针永远指向北方偏西十七度——据说那是那位钟表匠的故乡,一个已经在十九世纪沉入海床的村庄。
尤利安买下它纯粹是出于对丑陋之物的审美偏好。他太美学的妻子玛格丽特收藏的是威尼斯玻璃鸟和洛可可式鼻烟壶,而他偏爱那些看起来像是被反复呕吐过的物件。他把陀螺塞进风衣口袋,铜质天使硌着他的髋骨,一整晚都在发出类似漏气管风琴的呼吸声。
七岁的儿子艾德蒙是第一个让陀螺旋转起来的人。那孩子有个怪癖,喜欢将一切带发条的东西拧到极限再松手,看着金属部件因为过度紧绷而发出濒死般的震颤。他把陀螺的发条拧了整整二十七圈,铜天使的翅膀都因金属疲劳而出现了发丝般的裂纹。当他松手的瞬间,客厅里所有悬挂物——玛格丽特的玻璃鸟、枝形吊灯、甚至日式纸灯笼——都朝着陀螺的方向偏移了十七度。
音乐声不是从陀螺本身发出的。尤利安确信这一点。声音是从空气里凭空长出来的,像霉菌一样在墙壁、天花板和地板的缝隙间繁殖。那旋律是倒放的《月光奏鸣曲》,每个音符都带着钝重的拖拽感,仿佛是被某种巨大质量从时间线的末端强行扯回来的。更古怪的是,尤利安发现自己的内耳开始生长。不是比喻意义上的,而是字面意义上的——他能感觉到耳蜗内部的绒毛在分裂、增殖,形成类似苔藓的结构,那些苔藓般的绒毛随着陀螺的旋转节奏摇摆,每一次摇摆都让他的平衡感偏离基准线零点三个刻度。
艾德蒙绕着陀螺转圈。不是玩耍性质的,而是被某种几何学暴力强制执行的。孩子的脚在地板上画出完美的阿基米德螺线,每转一圈,螺线的间距就缩小十七毫米。玛格丽特试图拽住儿子,但她的手穿过艾德蒙的身体,像穿过一团密度不均匀的空气。她惊恐地发现,儿子的实体正在坐标化——他的身体变成了一系列可以精确测量的空间点,每个点都对应着陀螺旋转时发出的某一个次声波频率。
次声波是听不见的。但尤利安了。他的视网膜上出现了类似示波器的波形,那些低频振动在视觉皮层上烙印出淡绿色的同心圆。每当一个圆环完整,艾德蒙的转圈速度就加快一拍。到第七个圆环时,孩子的鞋底已经磨穿了,地板上留下一圈混合着皮肤碎屑和汗液的褐色痕迹,那痕迹也在缓慢旋转,像微型风暴。
邻居克拉拉女士是第一个外来受害者。她端着谢Paté来访时,陀螺正好进入第二十七次旋转周期。次声波穿透墙壁,在她的颅腔内激起共振。克拉拉的眼睛开始”指南针化”——虹膜上出现类似罗盘刻度的细线,瞳孔收缩成指向陀螺方位的箭头。她放下Paté,不由自主地加入艾德蒙的转圈行列。她的螺线与孩子的螺线相交,形成某种类似星图的图案。尤利安惊恐地意识到,这个图案正是钟表匠故乡那座沉没了的村庄的地图轮廓。
玛格丽特想毁掉陀螺。她抄起玻璃鸟——她最珍爱的、来自穆拉诺岛的蓝色鹈鹕——砸向那个旋转的恶魔。玻璃在距离陀螺十七厘米处停住了,不是被挡住,而是被时间滞纳了。撞击的动能被某种力场抽取,玻璃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风化、崩解,最后变成一抔硅酸盐粉末,落在地板上,恰好填满艾德蒙鞋印磨出的凹痕。
陀螺的旋转进入第四十九个周期。音乐声已经不再是贝多芬了。它变成了某种更基础的东西——纯粹的、数学意义上的和声。尤利安能听出圆周率的前十七位数字被编码在音高的波动里,能听出黄金分割比控制着节拍的间距。他的大脑开始自动计算。这是陀螺最恶毒的诅咒:它把听觉变成了强制性的数学作业,每个音符都是一道必须用前额叶皮层去解的微积分题。尤利安的脑汁——字面意义上的脑汁——开始过热。他摸了摸自己的太阳穴,指尖传来类似煮鸡蛋外壳的温度。
艾德蒙的转圈已经持续了七个小时。孩子没有疲惫,没有口渴,没有需要排泄的迹象。他的生物钟被陀螺的次声波校准成了永恒的中午。玛格丽特发现儿子的影子在拉长、分叉,像树的根系一样向四面八方延伸,每条根须的末端都连接着地板上某一个特定的点。那些点共同构成了一个十七边形,边长精确到微米级。当艾德蒙的脚尖触及第十七边形的最后一个顶点时,音乐声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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