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八月,上海。宝钢的建设工地在暑气里蒸腾,像一块巨大的、烧红的铁板。SGS生活基地,一排排宿舍和办公室板房沉默地趴伏着,白晃晃的日头砸在屋顶上,烫得能烙饼。空气中漂浮着铁锈味、水泥灰和汗水的咸腥,黏糊糊地糊在每一寸裸露的皮肤上。吊臂的巨影切割着灼热的天空,远处打桩机的闷响,咚、咚、咚,是这片钢铁丛林沉重的心跳。
基地一角,企业整顿办公室的窗子敞开着,一架老旧的绿色铁皮电扇在桌角卖力地摇头,嘎吱嘎吱,搅动的热风裹挟着文件纸张特有的干燥气味,扑在人脸上,聊胜于无。汗水还是顺着鬓角淌下来,洇湿了考绿君子白的确良短袖衫的领口。他烦躁地扯了扯黏在背上的布料,目光掠过办公桌玻璃板下压着的一张纸——那是才椽工调任总公司经理助理前,用他那标志性的潦草字体留下的:“考工,稳住神,事缓则圆。”
才椽工!那个雷厉风行、总能在错综复杂的扯皮中劈开一条路的才副经理,如今连跳两级,高升了。
还有邯臻匠,那位在二队质问风暴中不动声色替自己挡过明枪暗箭的经理办主任,也调去了总公司运落实政策公室。
他们像两根突然被抽走的柱梁,让考绿君子心里那块原本扎实的基石,猛地空落下去一块,四面透风,晃荡得厉害。
他眼前仿佛又看到邯臻匠在二队那间烟雾缭绕的办公室里,不动声色地替他挡回什么目无党的领导;资产阶级路线,侵犯工人利益;规章制度搞‘管、卡、压’;扣除无故脱岗工资;脱离群众,不到现场……那些无理刁难的质问,只低沉地说一句:“考工是来二队解决问题的,现场工长、班组长和工人就是最好的证明。”那份沉甸甸的庇护,如今连同才椽工那能穿透官僚泥潭的魄力,都成了抓不住的风。
…………
窗外,蝉鸣声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金属摩擦的刺耳尖啸,狠狠扎进耳膜。考绿君子猛地回过神,抬手抹了一把额头沁出的汗珠。桌上一摞材料顶端,是总公司企业整顿领导小组上次突击检查后下达的整改通知书,措辞严肃,罗列的问题像一根根烧红的钢针,扎在他眼皮底下。时间不多了,压力像这八月的暑气,层层叠叠地挤压过来。
就在这时,党办干事黎小兵探进半个身子,额角汗津津的:“考工!宗书记通知,下午三点,小会议室,紧急务虚会!听大家汇报上周‘走出去’的学习心得!”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带着点年轻人独有的神秘兮兮,“听说……早上程主任和邯礼军他们嘀咕了好一阵,好像对出去这一趟……啧,不太感冒。”说完,缩回头匆匆走了。
考绿君子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走出去,取长补短”,是整顿工作的重头戏,也是宗书记亲自抓的。上周一周时间,马不停蹄,从上海高桥化工厂、上海柴油机厂,到上海市建建筑工程局下属的几个公司,再到宝钢工地的WY冶、SSY冶、ESY冶这些兄弟单位,甚至对冶金系统内整顿标杆首钢、邯钢企业整顿经验的学习……车轮战似的参观、座谈、取经,日程表塞得密不透风。
疲惫是真疲惫,但那些现代化的管理方法、精细化的管理制度、墙上挂着的各种清晰明了的图表流程……像一道道强光,冲击着考绿君子固有的认知。他感觉脑子里塞满了新东西,沉甸甸的,像一团未经梳理的乱麻,需要一个安静的空间和时间来沉淀、抽丝剥茧。
下午三点,小会议室。长条会议桌擦得能照出人影,围坐的人却像是被这酷暑抽干了精气神,蔫蔫的。宗楚恴书记端坐主位,依旧穿着熨帖的灰色中山装,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到领口,显得与周遭的热浪格格不入。他端起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红字的搪瓷缸,慢悠悠地吹开漂浮的茶叶沫,啜了一口,目光平和地扫视全场:“同志们,出去跑了一周,辛苦啦。今天咱们开个务虚会,不谈具体条目,就随便聊聊,放松点,把所见所闻,心得体会,想到啥就说啥,就像唠家常。”
会议室里一片沉默,只有电扇嘎吱嘎吱转动的声音和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空气黏稠得仿佛化不开的胶水。
在肃静的会议室里,党委办公室程乔贞主任端坐在宗书记右手边,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工作手册的边缘,指腹轻轻摩挲着纸张的粗糙纹理,眼观鼻,鼻观心,仿佛隔绝了周遭的一切纷扰。
她旁边的邯礼军,身子微微后仰,舒适地倚靠着椅背,双手抱胸,目光牢牢锁定在天花板的某个霉点上,那点斑驳的污渍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程中桂则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用指甲慢条斯理地抠着桌面上一块微小的漆皮豁口,动作细致而专注,指甲尖轻轻刮过木屑,仿佛那小小的裂口承载着全世界最重要的秘密。
整个场景中,空气仿佛凝固,只有细微的摩擦声和呼吸声在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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