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八月,上海宝钢,热浪裹挟着金属粉尘与新鲜铁锈的气味,在SGS生活基地弥漫蒸腾。
钢丝绳在巨大吊塔上发出尖锐的嘶鸣,打桩机的夯锤每一次撞击大地,都让工地临时板房的地基随之震颤。空气如同凝固的沥青,闷热粘稠,吸一口就沉重地压在肺腑之间。
考绿君子踩着脚下被晒得发软的柏油路飞奔,汗水早已浸透了他后背本就廉价的涤纶衬衫,像贴着块湿冷的抹布。他瞥了一眼腕上那块蒙着灰的上海牌手表——7点58分。时间的指针如同悬吊在头顶的钢爪,在他心上狠狠抓挠。
迟到?在宗楚恴书记面前,这简直是自掘坟墓。上周设备科老张,不过是递交月度报表迟了三分钟,宗书记那张铁板似的脸便沉得能拧出水来,训斥声穿透办公室的门板,字字带刺,扎得隔壁科室的人都噤若寒蝉。老张那张平日还算红润的脸,当天下午苍白得像刷了层劣质石灰。
他冲向那排机关办公楼,心跳激烈如密集的鼓点,喉咙干得发疼。党委书记办公室的门就在眼前。他抬手,指关节在粗糙的木质门板上急促地叩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空洞,很快被远处重型卡车沉闷的轰鸣吞没。
门内寂静无声,如同一个沉默的讥讽。他在门外僵硬地站了几秒,额角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砸在滚烫的水泥台阶上,瞬间蒸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白汽。是书记不在?还是……
正当他几乎要被这令人窒息的安静逼得转身时,那扇门却毫无预兆地开了。
党委办公室主任程乔贞那张几乎没有多余表情的脸出现在门框里。她穿着一丝不苟的灰蓝色涤卡列宁装,盘起的发髻纹丝不乱,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像两枚冰冷的探针,精准地钉在考绿君子汗湿狼狈的脸上。
“进去吧,”她的声音平平无波,吐字清晰却毫无温度,“书记等着呢。”
这三个字像三块冰冷的铅,沉甸甸地砸进考绿君子心口。走廊里残留的穿堂风掠过他汗湿的脊背,激得他一个冷战。
门在身后无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工地的喧嚣,也隔绝了最后一丝侥幸的空气。办公室里弥漫着劣质香烟和陈年旧报纸混合的沉闷气味。宗楚恴书记端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像一尊笼罩在烟雾里的塑像。桌上那只有着醒目“奖”字的搪瓷大茶缸里,泡着浓得发黑的茶垢。烟雾盘旋上升,模糊了他大半面孔,唯独那双眼睛穿透烟雾,鹰隼般锐利,毫无表情地盯着考绿君子,仿佛在审视一件出了差错的工具。
那目光的压迫感,几乎让身体素质极好的考绿君子膝盖发软。
“对…对不起,宗书记,”他喉咙发紧,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绷紧的琴弦,“我那破自行车,链子…链子半道彻底断了…今天挤的通勤车,人太多…不过,一下车,我真是一路跑过来的,没敢耽误,就…”
解释的话像断了线的珠子,在宗书记那毫无温度的目光注视下,显得苍白又可笑,声音也越来越低,最终干涩地卡在喉咙里。宗书记并没有看他身后那扇象征着迟到可能性的门,甚至没有瞥一眼墙上上的挂钟。他只是缓缓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噗”地一声将烟蒂用力摁灭在积满尘灰的玻璃烟灰缸里,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想好了吗?”宗书记开门见山,直接切断了所有铺垫。四个字,短促、坚硬,像工地上的铆钉,直接钉入主题。
考绿君子猛地挺直了脊背,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推了一把。“想好了!”他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勇力,“这次出去参观学习,触动非常大!”他想用这斩钉截铁的气势,压下心头的不安。
“哦?”宗书记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身体微微向后靠向那把磨损的旧藤椅背,后仰的姿态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触动?怎么讲?说来听听。”他慢条斯理地端起那个硕大的搪瓷缸,吹开漂浮的茶沫,呷了一口浓茶。
“RSY冶,他们引进了一台美国王安计算机!非常先进!”考绿君子立刻抓住这根引线,试图点燃改革的热情,“那个运算速度,那个数据管理能力,对咱们计划统筹、进度节点、物料跟踪、劳动力平衡、简直……”他竭力描绘着那台机器带来的效率革命。
“呵!”宗书记放下茶缸,发出一声短促而清晰的嗤笑,打断了他的描述,“王安计算机?我听程主任她们回来汇报过了。”他嘴角勾起一个冷淡的弧度,眼神扫过程乔贞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后者微微颔首,像无声的印证。“程主任说,RSY冶那帮人,是老农民拿着赶牲口的鞭子开汽车——”他顿了顿,拿起桌上另一份文件随意翻着,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讽,“开不动!白白糟蹋好东西罢了。还有呢?”
考绿君子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发热的头脑瞬间冷却。程主任那张不动声色的脸、邯礼军那看似豪爽实则尖锐的大嗓门……他们早已抢先一步,用最形象也最否定的语言,给先进的新鲜事物打上了“无用”的标签。他喉咙里准备好的关于系统集成、数据处理的滔滔江河,一下子淤塞了,仿佛一块沉重的石头卡在河道中央。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硬生生转变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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