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秋,上海。
百乐门舞厅的鎏金大门外,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穿白色制服的门童躬身拉开车门,先踏出的是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接着是笔挺的西裤裤腿。顾衡从车内出来,月光与霓虹在他金丝眼镜的镜片上掠过一瞬冷光。
“顾先生,沈会长他们已经到了。”副手阿昌低声汇报。
顾衡微微颔首,象牙柄手杖在铺着红毯的台阶上轻点,步履从容。他今晚着一身墨蓝色暗纹西装,领口系着银色领结,整个人像是从旧照片里走出来的绅士,只是眼神太冷,将周遭的喧嚣都隔开一层无形的距离。
舞厅内,留声机淌出周璇的《夜上海》。水晶吊灯将整个大厅照得恍如白昼,衣香鬓影间,上海滩的名流们举杯谈笑,目光却都不自觉地投向二楼雅座——沈家与顾家的长辈们正坐在那里,一场决定上海滩未来格局的联姻即将敲定。
顾衡的视线扫过全场,最终落在靠窗位置的一抹身影上。
苏娇娇今天穿了件月白色软缎旗袍,襟口绣着银丝缠枝莲,外罩一层薄如蝉翼的雪纺披肩。她正低头与身旁的沈太太说话,侧脸在灯光下莹润如瓷,鬓边簪的那朵新鲜红玫瑰,衬得肤色愈发白皙——她是沈会长的养女,三年前从苏州来沪,因聪慧过人被沈会长悉心栽培,如今已是上海滩社交圈有名的“商会玫瑰”。
似乎是察觉到视线,她忽然抬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顾衡看见她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化为得体浅笑,朝他微微颔首。那笑容标准得像量过角度,却莫名让顾衡想起小时候养过的一只白猫——表面温顺,爪子却藏在肉垫里。
“顾贤侄来了!”沈会长起身相迎,笑声洪亮,“快请坐。娇娇,给顾先生倒茶。”
娇娇应声站起,娉娉婷婷地走过来。她身上有淡淡的玫瑰香,不是脂粉气,倒像真摘了花瓣浸过的清甜。她执起青瓷茶壶时,手指微微颤抖,壶嘴竟偏了几分,浅琥珀色的茶汤直直倾泻——
“小心!”
顾衡动作极快,侧身避让,但茶渍还是在西装袖口洇开一小片深色痕迹。
满座皆静。
沈会长脸色一沉:“娇娇!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娇娇脸色瞬间煞白,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她放下茶壶,指尖揪着披肩流苏,声音细若蚊蚋:“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抬眼望向顾衡,那双杏眼里水光潋滟,像是随时会落下泪来,“顾先生,您…您不会怪我吧?”
楚楚可怜,我见犹怜。
顾衡垂眸看了眼袖口,又抬眼审视她。他在商场与暗巷里见过太多伪装,愤怒的、谄媚的、无辜的…眼前这位沈家养女,眼里的惊惶真实得无可挑剔,连睫毛颤动的频率都恰到好处。
但就在刚才茶壶倾斜的瞬间,他分明看见她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狡黠的光。
“无妨。”顾衡抽出胸前口袋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袖口,“苏小姐不必放在心上。”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娇娇却像是更不安了,她咬了下嘴唇,忽然从自己手腕上褪下一串珍珠手链:“这个…赔给您干洗的费用,虽然不够,但我…”
“娇娇!”沈太太低声喝止,“成何体统!”
顾衡的目光落在那串珍珠上——颗颗圆润,泛着淡淡晕彩,显然是上品。但更引人注意的是她的手腕,纤细白皙,刚才褪手链时,他看见内侧有一粒小小的朱砂痣。
“苏小姐客气了。”顾衡将丝帕折好收回,“一件西装而已。”
气氛有些僵,沈会长干笑两声打圆场:“顾贤侄海量。这样,明日我让管家送两匹英国新到的料子到府上,就当赔礼。”他顿了顿,切入正题,“今晚请贤侄来,主要是想谈谈两家合作的事。如今时局动荡,我们沈顾两家若能携手,无论对商会还是对上海百姓,都是件好事…娇娇虽非我亲生,但聪慧懂事,这些年在商会也帮了我不少忙。”
顾衡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娇娇。
她已坐回养母身边,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绕着披肩流苏。从侧面看,她鼻尖微红,似乎还在为刚才的失误难过。但顾衡注意到,她其实在悄悄观察在场的每一个人——日本商团的代表、法租界的官员、青帮的某个堂主…她的目光在每个关键人物身上停留的时间几乎相等,像在计算什么。
真是个矛盾的人。顾衡想。
“……所以,联姻是最稳妥的方式。”沈会长说完,看向顾衡,“不知贤侄意下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
顾衡沉默片刻,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才缓缓道:“沈伯父考虑周全。顾某没有异议。”
沈家人明显松了口气。
“不过,”顾衡放下茶杯,玻璃杯底与大理石桌面轻碰,发出清脆一响,“既然是合作,有些事还是提前说清楚为好。”
他转向娇娇,目光锐利如刀:“苏小姐,这场婚姻无关风月,只是利益结合。婚后我们分房而居,互不干涉私事,在人前扮演和睦夫妻即可。你能接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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