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七年腊月的一个日子,卯时初刻,新家峁主学堂的铜钟在凛冽朔风中敲响。钟声清越,穿透晨雾,传遍方圆十里。
这座三进三出的书院式建筑,三年前还只是塬顶一座破败的关帝庙,如今已成为联盟二十所学堂的总枢。
此刻,一万两千名学生正从四面八方向此汇聚——他们中最大的十七岁,最小的不过六岁,人人手捧笔墨纸砚(虽是粗糙的麦秆纸,却是自家的珍宝),脸上透着与年龄不相称的郑重。
方以智披着狐裘,与顾炎武并肩立于明伦堂前的高台上。寒风掀起他们的衣袂,两人却浑然不觉,只是凝视着鱼贯而入的学子。
从高处望去,学子们青灰色的棉袍汇成一道流动的溪流,涌入三十间考棚。每间考棚可容四百人,长条木桌按“天地玄黄”编号,桌上已摆好试卷、草纸、一块小墨、一支毛笔,以及——这是联盟特色——一个简易的木质算盘。
“咱们在这庙里开第一堂课的时候。”方以智的声音在风中有些飘忽,“那时只有三十七个孩子,大多是孤儿,冻得瑟瑟发抖,围着炭盆听讲《千字文》。”
他顿了顿,“如今,七年时间过去了,三十七变成了现在的规模。这速度,如野草逢春,如星火燎原。”
顾炎武颔首,花白胡须上已结了一层薄霜:“《礼记》云:‘建国君民,教学为先。’
往日读此句,只道是圣贤理想。今日见此景象,方知教育兴,则人心聚;人心聚,则万事可成。”
辰时正,第二遍钟响。各考棚的监考官——大多是学堂的年轻教师——开始宣读考场纪律。
不同于科举的八股取士,这场“岁末大考”的试卷分三大类:蒙学部考《百姓日用字》识字量、基础算数;实学部考农事、工技、商算应用;专修部则按专业不同,或设计机械图,或撰写医案,或分析商情。
方以智与顾炎武缓步巡视。走过甲字棚,见一个约莫十二岁的男孩正对着算学题皱眉。
题目是:“今有田长方形,长四十步,宽二十五步,亩产粟二石。若遇旱灾,减产三成,该田尚可收粮几何?”男孩咬着笔杆,手指在算盘上飞快拨动,噼啪声清脆。
乙字棚里,一个女孩在写《农事历》读后感。她的字迹还显稚嫩,但文理清晰:“《农事历》不独告人何时播种,更教人观天察地。今秋霜早,历书言‘霜降前三日,红薯必收’,吾家遵之,果保收成。可见学问在日用间,非虚言也。”
最引人注目的是丁字棚——那是机械专修班的考场。十几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在绘制图纸。一个瘦高个子的学生面前摊开的图纸上,画着一个改良的水力传动装置,旁边用工整的小楷标注着齿轮比例、传动效率计算过程。监考的韩铁匠凑近细看,眼中露出赞许之色。
“此子名赵铁柱,是北区铁匠赵大山的儿子。”
韩铁匠对方以智低声道,“去年入学时,字还认不全。如今,能看图,能画图,还能算出力矩。上月他改进了纺机的一个齿轮组,效率提了半成。”
侯方域俯身细看图纸,良久,直起身轻叹:“往日士大夫言‘奇技淫巧’,今观此图,线条精准如弦,计算缜密如织,何‘淫巧’之有?此乃格物致知之实学也。”
新家峁东南角,五所女学堂毗邻而建。这里原是几户富户的别院,联盟以“每院补偿粮十石、布五匹”换得,改造成学堂。与主学堂的庄重不同,女学堂的围墙漆成淡青色,院中植了梅树,此时正含苞待放。
苏婉儿穿着浅蓝色棉布裙,外罩青色比甲,头发简单绾成髻,插一支木簪,浑身上下无半点珠翠。
她轻轻走过一间间考室,透过雕花木窗,看见女孩们伏案书写的侧影。阳光斜射进来,在她们稚嫩的脸庞上镀了一层柔光。有人咬唇凝思,有人奋笔疾书,有人偷偷抬眼瞥向窗外——正对上苏婉儿温柔的目光,慌忙低头,耳根却红了。
苏婉儿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感慨。七年前,她初到新家峁,在扫盲班教妇女识字。那时,来上课的女子都要蒙着头巾,躲在角落,声音细如蚊蚋。
有次下课后,一个年轻媳妇偷偷拉住她的衣袖,泪眼婆娑:“苏先生,我娘说女子识字会克夫家,不让再来。可我……我想看懂药方,我娘去年就是吃错药去的……”
如今,五所女学堂,两千名在册女生。课程设置既实用又周全:晨课是《百姓日用字》和基础算数;上午分班学习医护常识、纺织技艺、幼儿养育;下午则有诗文选读、女红、甚至简单的格物常识。
最受欢迎的是医护班——刘郎中每月来讲三次课,教女孩们辨认常见草药、处理简单外伤、护理产褥。许多学成的女生,已成为各村“医护组”的骨干。
但开辟这条路,绝非易事。苏婉儿清楚记得去年春天,赵家沟的赵太公拄着拐杖冲进学堂,当众咆哮:“女子无才便是德!你们让女娃念书,是要坏了祖宗规矩!”老人气得胡须乱颤,扬言要告到联盟高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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