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七月,云台山的雨下得邪门。老辈人说,那是龙王爷在倒洗脚水,一盆接一盆,把整座山泡得发了胀。地质队的小李不信这些,他是省城来的大学生,裤兜里总揣着本《地质学原理》,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暴雨是凌晨停的。当小李和队友踩着泥泞进红石峡时,太阳刚从云缝里漏出半张惨白的脸。峡谷里蒸腾着土腥味和水汽,石阶滑得像抹了油。一行人扶着崖壁往下挪,耳边是万马奔腾般的水声——那是各条山涧汇集到主峡谷的喧嚣。
“咦?”走在最前头的王工突然停下。
小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整个人像被钉在了石阶上。
那道三十多米高的瀑布,正从赭红色的崖壁上倾泻而下。但那水——那水不是透明的,也不是雨后常见的浑浊土黄,而是一种黏稠的、暗沉的红,像陈年的血,又像生锈的铁浆。它砸在底下的潭子里,溅起的不是水花,而是一蓬蓬血雾。整条溪流都染成了红色,蜿蜒向下游淌去,把两岸的石头都镀上一层诡异的红晕。
“我的娘……”队里最年轻的小张腿一软,差点栽下去。
王工是老地质,见过西藏的冰川融水带下的红壤,见过云南矿区的污染溪流。他强作镇定:“可能是上游有红色岩层被暴雨冲刷,或者……什么矿物溶解了。”
但小李闻到了味道。那不是铁锈味,也不是泥土味。那是一种他从未闻过的气味——微腥,微甜,像是盛夏午后宰杀牲口的院子,血渗进热土里蒸腾出的那股子气息。这气味钻进鼻腔,黏在喉咙,让他想吐。
调查持续了四个小时。他们溯流而上,翻过三处陡崖,查遍每一道支流。奇怪的是,所有支流都是清澈的,唯独在主瀑布上方约五十米处,整条河道突然变红。就像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河床上倒进了无尽的红色染料。
“没有污染源,”王工看着检测仪,眉头拧成疙瘩,“pH值正常,重金属未超标……但这红色……”
小李蹲在河边,舀起一捧红水。水在他指缝间流淌,留下淡红色的痕迹,像稀释的血。阳光透过水珠,折射出一种不祥的光泽。他忽然想起祖父讲过的一个故事——1943年,老家村后的山沟里,日本兵杀了一整村的人,血水淌进山涧,整整三天,那溪流都是红的。
“回吧,”王工看了看天色,“明天带更精密的仪器来。”
下山的路上,他们遇到一个采药老人。老人背着竹篓,站在路边,盯着峡谷里那条红绸带般的溪流,嘴里念念有词。
“大爷,这水以前红过吗?”小李递了支烟。
老人接过烟,没点,只是捏在手里。“红过。”他声音沙哑,“我小时候见过一回,我爹说他小时候也见过。每六十年,准来这么一回。”
“为什么?”
老人抬眼看了看峡谷两侧的红色岩壁:“这石头,是老辈人的血浸红的。”
那天晚上,小李在驻地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峡谷的方向传来持续的水声,在他听来,那声音变了调——不再是哗啦啦的流水,而是混杂着呜咽、呻吟和某种遥远的呐喊。他索性爬起来,打着手电,又去了峡谷。
月光下的红石峡,完全是另一番景象。赭红色的岩壁在月光下泛着暗沉的光,像凝固的血块。那道瀑布还在流淌,颜色比白天更深,几乎成了黑红。月光照在水面上,反射出破碎的、跳动的光斑,像无数只眼睛在眨。
小李沿着溪流往下走。水声越来越响,渐渐压过了其他一切声音。然后,在那轰鸣的水声中,他开始听到别的声音。
起初他以为是错觉——风声穿过岩缝的尖啸。但仔细听,那声音里有词句,模糊的、断断续续的词句,用的是本地方言。他听不懂全部,只捕捉到几个词:“娘……回家……疼……”
冷汗顺着他的脊梁滑下。他关掉手电,站在黑暗中,让耳朵适应。声音更清晰了,不是一个声音,是许多声音,男人的、女人的,甚至还有孩子的。他们在哭,在喊,在呻吟。声音从水声里渗出来,从岩壁里渗出来,从脚下的土地里渗出来。
小李转身想跑,腿却像灌了铅。这时他看见了他们——不是清晰的形体,而是月光下的影子。水汽蒸腾中,无数人影在晃动,在瀑布后,在岩壁旁,在水面上。他们姿态各异,有的蜷缩,有的伸展,有的像是被什么拖着,顺着红水往下漂。
他想起了白天老人的话,想起了祖父的故事,想起了县志里那些语焉不详的记录——明末流寇在此屠村,清末捻军与清军在此血战,抗战时期日军在此扫荡……每一层历史,都在这峡谷里留下了血。
“你们……”他张了张嘴,声音被水声吞没。
一个影子似乎转向了他。没有脸,没有五官,只是一团更深的黑暗。但小李感觉到它在“看”他。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那不是生理上的冷,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是对那些堆积在时间深处的痛苦和死亡的直接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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