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秋天,风刮过陇南的山谷时总带着股铁锈味。二十七岁的民俗学研究生李文轩就是被这股味道牵引着,从兰州一路搭车、步行,钻进官鹅沟深处,最终站在了鹿仁寨废弃的寨门前。
寨门只剩下两根焦黑的木桩,像被雷劈过的巨人腿骨,倔强地插在土里。李文轩摸了摸背包侧袋里那台海鸥相机,胶卷只剩下三张——之前在路上拍光了。他是来收集羌族祭祀遗存的,导师说这寨子六十年代就搬空了,但老火葬场的石台子应该还在。
“城里来的?”一个放羊老汉从山坡上慢吞吞下来,手里拄着的棍子比他的腰还弯。
李文轩点头,递了根烟。老汉接过去嗅了嗅,夹在耳后:“这儿晚上不留人。”
“我就拍几张照片,明天一早就走。”
老汉盯着他看了很久,眼珠子是混浊的琥珀色。“火葬场在后山坳,要过三道弯。记住,听见有人唱歌就闭上眼,闻到松枝味儿就往回跑。”说完,他赶着羊走了,再没回头。
李文轩觉得这是山里人惯常的唬人把戏。他是学民俗的,知道羌族尚白、敬白石、信万物有灵,但那些祭祀仪式早在新中国成立后就淡化了。他读过档案,鹿仁寨最后一次火葬是在一九五九年,死者是个老释比——羌族的巫师。之后寨子迁到山下,这里就荒了。
找到火葬场时已是黄昏。那是个半圆形的石砌平台,直径约五米,中央凹陷处积着黑水,水面上浮着层彩虹色的油膜。平台边缘立着七根石桩,每根顶部都有被烟熏黑的凹槽——插火把用的。李文轩举起相机,按下快门时,取景框里突然闪过一道影子。他猛地抬头,却只有山风摇着远处一片白桦林。
入夜后,气温骤降。李文轩在平台下风向二十米处的平地上扎了帐篷,点了酒精炉煮方便面。月光很薄,照得石台像块巨大的磨刀石。他翻开笔记本,记录今天的发现:“石桩上刻有残缺的羊头纹,与文献记载的火祭吻合……”
写着写着,睡意袭来。
他是被呛醒的。
起初以为是帐篷里进了烟,但随即意识到不对——那是松枝燃烧特有的清冽辛辣味,浓得像固态的雾,灌进肺里火辣辣的。李文轩猛地坐起,拉开帐篷拉链。
火葬场中央燃着一簇火。
幽蓝色的,没有柴堆,就那样凭空在地表上摇曳,高度及腰。火焰边缘泛着青白,核心却是墨水般的深蓝,安静地燃烧着,不发出噼啪声。更诡异的是,火焰周围的地面结了一层霜,月光下闪着细碎的银光。
李文轩的第一个反应是磷火。他学过,尸骨中的磷化氢遇空气会自燃。可这火焰太旺盛了,磷火该是飘忽的、微弱的。他抓起手电筒,光束切开黑暗照向火堆——
火焰里站着个人影。
不,不是站在火焰里,是火焰勾勒出了一个佝偻的人形轮廓。那人影在移动,缓慢地绕着火堆转圈,双臂以古怪的节奏抬起、放下。同时,一种低沉沙哑的吟诵声飘了过来,用的是羌语,断断续续,像老旧的录音带卡顿:
“……白石……开天路……松烟……送魂归……”
李文轩的血液凝固了。他认出了这段调子——在省档案馆的一盘老磁带里听过,是羌族释比在葬礼上唱的《送魂经》。但磁带只有三十秒残段,而现在他听到的,比那完整得多。
他想跑,腿却像焊在地上。想喊,喉咙只发出咯咯的轻响。那吟诵声越来越清晰,人影的动作也越发流畅,像是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蓝火随着吟诵忽明忽暗,每一次明灭,空气就更冷一分。
突然,吟诵停了。
人影转向帐篷的方向。火焰在这一刻暴涨,照亮了它的脸——或者说,本该是脸的位置。那里没有五官,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像口井。
李文轩终于能动了。他连滚带爬地冲出帐篷,背包和相机全扔下了,只顾着往山下跑。可无论他怎么跑,那松枝燃烧的气味始终跟在鼻尖,吟诵声贴在耳后。山路在月光下扭曲变形,来时的三道弯变成了九道、十道,怎么也走不完。
“后生,”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你踩到我的经幡了。”
李文轩低头,脚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褪色的布条,上面用木炭画着符文。他顺着声音看去,那个放羊老汉坐在路边石头上,正慢条斯理地卷旱烟。
“我……我看见……”李文轩语无伦次。
“看见老释比在送魂。”老汉划着火柴,火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一九五九年,寨子最后一具尸体烧了三天三夜。老释比唱完最后一段经,自己走进火里,说:‘魂路要有人守,我守’。”
“可那是……”
“鬼?”老汉吐出一口烟,“也许吧。但他守的不是这寨子,是那些没被送走的魂。寨子搬走时太急,好些老人没按古礼火葬。他们的魂还在山坳里转悠,找不到去祖地的路。”
松枝味又浓了起来。老汉站起身,指了指李文轩来的方向:“你相机里,是不是拍了石桩上的羊头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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