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口像一张贪婪的嘴,终年吞吐着湿漉漉的霉气、石粉的干涩,还有采石工们身上那股永远洗不掉的汗酸与绝望混合的味道。阿岐背着沉甸甸的藤筐,弯着腰,再次钻进这张嘴里。这是他继承父辈衣钵的第三个年头,身子骨还没被这暗无天日的活计彻底榨干,但心里头那点对山外世界的念想,早已被坑道里无尽的黑暗磨得差不多了。脚下的路泥泞湿滑,头顶的岩壁时不时滴下冰冷的水珠,砸在脖颈上,激起一阵寒颤。空气里,只有叮叮当当的凿石声,和工友们粗重的喘息,像一群在幽冥地府劳作的鬼魂。
带队的工头老黑疤,脸上那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疤在昏黄的油灯照射下,愈发狰狞。他哑着嗓子,反复念叨着那个矿坑里流传了不知道多少代的老话:“都警醒着点!这老坑有灵性,埋着高人哩!陈师傅……他老人家睡着,也醒着……”
陈师傅。阿岐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每个端溪采石工心里都供奉着这个名字,不是用香火,是用一种混杂着敬畏、恐惧和渺茫希望的复杂情绪。传说那是前朝一位神乎其技的砚雕师傅,一生痴迷于寻找天地间最完美的砚材,最后就在这坑道深处,为了护住一块即将出世却被坍塌困住的龙胆青,生生被埋在了里面。老人们说,陈师傅魂灵不散,附着在这坑洞的脉带上,但凡有极品砚石要出世前夜,他的魂儿就会出来“点香”——那是一缕极清冽、极纯粹的墨锭香气,仿佛上好的松烟墨在清水里化开,清甜中带着一丝冷冽。
“闻到那香味,别怕,那是陈师傅指路哩!”老黑疤总是这样说,可他攥着灯柄发白的手指关节,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循着味儿挖,十有**能出宝贝!可要是心不诚,或者起了贪念……”他没往下说,只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扫过每一个年轻矿工的脸。
阿岐对陈师傅的感情尤为复杂。他那从未谋面的父亲,据说就是在十几年前,一次循着墨香挖掘时,遭遇了莫名的塌方,连尸骨都没能找到。母亲哭干了眼泪,临死前拉着阿岐的手,反复叮嘱:“儿啊,在坑里,闻到异香,躲远点……那香气,引的是石头,索的……可能是命啊!”
日子在暗无天日的敲打中流逝。直到一个异常闷热的傍晚,收工的锣声即将敲响,阿岐正靠在一处岩壁上喘气,忽然,他抽了抽鼻子。
一股难以形容的幽香,丝丝缕缕,钻进了他的鼻腔。
那不是矿坑里常有的土腥、霉味,也不是工友们带的粗劣烟叶味。那味道太干净,太雅致了——就像一块顶级的超顶烟墨,被少女的纤指捏着,在一方古玉砚台上缓缓研磨开,墨液乌黑油亮,散发出的那种沁人心脾的清香。清冷,悠远,带着书卷气的安宁,与这肮脏、危险的矿坑格格不入。
阿岐浑身汗毛倒竖,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香……墨香……”他旁边一个老矿工也闻到了,声音颤抖着,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
坑道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停下了动作,像一群被施了定身法的石像。叮当声消失了,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那无处不在、越来越清晰的墨香在空气中流动。
老黑疤脸上放出光来,那道疤也兴奋地扭曲着:“是陈师傅!陈师傅显灵了!快!循着香味,找!”
人群骚动起来,工人们像嗅到血腥味的猎犬,贪婪地吸着鼻子,寻找香气的源头。阿岐却僵在原地,母亲临终前的警告如同冰水浇头。他不想去,脚步像灌了铅。但那香气,仿佛有生命一般,缠绕着他,牵引着他。他鬼使神差地,也跟着人群,向着坑道更深、更黑暗的岔道走去。
香气越来越浓,仿佛源头就在前方那片阴影里。黑暗浓得化不开,只有几盏油灯勉强照亮脚下方寸之地。灯光在岩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人影,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鬼魅。空气变得粘稠、冰冷,阿岐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还有旁边人因为恐惧和激动而发出的咯咯声。
“在这儿!是龙胆青!好大一片!”前方传来一声狂喜的呼喊。
人群蜂拥过去。灯光汇聚处,一片深紫泛青,温润如玉的石壁暴露出来,石质细腻得如同婴儿的肌肤,上面天然分布着如同龙胆花纹般的石眼,在灯光下流转着幽光。果然是顶级的龙胆青砚材!
狂喜淹没了恐惧,工人们挥舞着工具,开始小心翼翼地开采。阿岐也被这景象震撼,暂时忘记了不安,加入了挖掘的队伍。然而,就在他抡起镐头,准备落下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那片龙胆青石壁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影。
那人影很淡,像一缕青烟,穿着仿佛不是这个年代的宽大袍袖,身形清癯,静静地站在那里,面容模糊,只有一双眼睛,异常清晰、沉静,带着一丝悲悯,正望着这群疯狂挖掘的人。
阿岐的镐头僵在了半空,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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