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二零零九年,暑气正浓,知了在闽南漳州埭美村的榕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把空气都搅成了黏稠的糖浆。我们这群美术学院的学生,像一群逃难的鸭子,被老师驱赶到了这片号称“闽南周庄”的水上古民居群。眼前,燕尾脊连片飞扬,红砖厝规整排列,一条宽阔的河渠如碧绿的绸带,将整个村庄温柔地环抱。美,是的确美的,但看久了,那份过于严整的规划,竟生出一种舞台布景般的不真实感。
我的写生位置选在河渠边一棵老榕树下,粗壮的气根垂入水中,如同老者的长须。画板支棱起来,炭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勾勒着对岸那排古厝的轮廓。阳光泼洒在水面上,碎成万千金币,晃得人眼晕。我画着画着,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被水中的倒影吸引了去。
水是活的,微波荡漾,倒影里的世界也因此扭曲、流动,带着一种梦魇般的韵律。起初我并未在意,只当是水波作祟。但当我试图细化倒影中一扇门窗的样式时,笔尖悬停了。奇怪,实景中的那扇窗,是简洁的直棂窗,而水影里,那窗格却繁复了许多,隐隐透着菱花纹样,甚至窗楣上似乎还多了些模糊的木雕装饰。
我甩甩头,以为是眼花,或是光线折射的错觉。俯身更近水面,眯起眼细看。这一看,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没错,倒影里的门窗样式,普遍都比岸上的实景显得更为古拙、厚重,那种风格,我在博物馆的明代家具展厅里见过。更让我头皮发麻的是,倒影中那原本空无一人的廊下(岸上的实景廊下也确实空着),竟隐约有人影晃动!
心脏开始不规律地跳动。我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看。水波轻晃,那影子并未消失,反而清晰了些。是两个人,穿着宽袍大袖,颜色黯淡,似乎是青灰色,头戴的帽子也与我们常见的不同,帽檐高耸,形制奇特——那分明是只在电视剧里见过的明代服饰!他们在水底倒影的廊柱间缓缓踱步,身形模糊,如同隔了层毛玻璃,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真实感,仿佛他们才是这建筑真正的主人,而我们这些岸上的人,才是闯入的虚影。
恐惧,像一条冰冷的蛇,缠住了我的脚踝,向上蔓延。我想喊旁边的同学来看,嗓子却像被堵住,发不出声音。周围的空气似乎骤然变冷,榕树的浓荫里,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知了的叫声变得尖锐刺耳,河水流动的汩汩声,也仿佛夹杂了若有若无的叹息。
“喂,发什么呆呢?画砸了?”同组的林薇凑过来,大大咧咧地拍了我一下。
我猛地一颤,几乎是弹跳着指向水面:“你看……看那水里的倒影!”
林薇好奇地俯身,只看了一眼,脸色也瞬间白了。“那……那是什么?人影?穿的古装?”
她的惊呼引来了另外几个同学。大家围拢过来,对着水影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有人说是光学现象,有人说是我们集体产生了幻觉,还有个胆小的女生吓得几乎要哭出来。然而,当我们试图用相机拍下这诡异的一幕时,取景框里却只有正常的、与实景无异的倒影,那些古老的门窗和明代的人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我们的肉眼,才能捕捉到那潜藏于水波之下的另一个世界。
这件事很快在写生队伍里传开了,人心惶惶。带队老师是位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呵斥我们不要自己吓自己,说是水汽折射加上心理暗示。可私下里,我们几个亲眼所见的,却无法轻易释怀。
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水影里那些模糊的人影和古老的窗棂。夜色中的埭美村,白天的喧嚣褪去,只剩下河水永恒的、低沉的流动声,像某种古老的呓语。我起身,鬼使神差地再次走到白天写生的河渠边。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村庄照得一片清冷。河面比白天平静了许多,倒影也因此清晰得令人心悸。而水下的世界,在月光下,仿佛彻底“活”了过来。
不仅门窗样式依旧是明代的,连建筑的色泽都显得更为沉郁古朴。更重要的是,廊下的人影多了起来,他们或驻足交谈(无声无息),或凭栏远眺(方向却是水底深处),甚至能看到有穿着襦裙的女子身影,在庭院中缓缓走动。他们的面容依旧模糊,但那种生活的气息,那种属于另一个时代的、缓慢而悠长的节奏,却透过水面,丝丝缕缕地传递上来。
就在这时,我看到一个穿着蓝色直身长袍、头戴四方平定巾的男子身影,独自站在水影廊下的一角,正抬着头,似乎……似乎在隔着水面,与我对视!
那一瞬间,我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虽然看不清他的五官,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目光,一道跨越了数百年时光,冰冷、探究,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的目光,牢牢地锁定了我。我双腿发软,想逃,却像被钉在原地。
恐惧达到了顶点,但奇怪的是,在这极致的恐惧中,另一种情绪悄然滋生——一种混杂着历史厚重感的悲悯,一种对时间无常的茫然。这些水底的魂影,他们是谁?为何被困在这倒影之中?他们是否也在疑惑,岸上这些穿着奇异服装的我们,又是何方神圣?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