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台在榆林城北边,黑黝黝地蹲在黄土坡上,像一头累了歇脚的老兽。这明代留下的烽火台,墙面早已被风雨啃得千疮百孔,裂缝里长着顽强的杂草,风一过就瑟瑟发抖。
李老栓就住在离镇北台三里外的小村。一九八零年那个夏末的黄昏,他照常赶着十五只羊往家走,路过镇北台脚下时,忽然一阵邪风打着旋儿刮过,卷起的沙土迷得羊群“咩咩”直叫。风声中,他隐约听见有人在哼曲子。
那调子悠悠的,软软的,不像本地秦腔那般粗犷。李老栓停下脚步,侧耳细听。风声呜咽,那曲子断断续续,像是年轻小伙在哼唱,用的是他听不懂的南方口音,软绵绵黏糊糊的,像江南的梅雨天。
“……月明夜,望故乡,泪满襟,爹娘在何方……”
只勉强辨认出这几个字,那声音就随风散去了。李老栓打了个寒颤,四下张望,夕阳西下,镇北台投下长长的影子,把他整个人都吞没了。他赶紧挥鞭赶羊,脚步匆匆往家赶。
“听见个鬼曲子,”晚上喝稀饭时,他对老伴说,“南边人唱的,怪凄惶。”
老伴头也不抬,“别瞎说,叫人听见了又说是封建迷信。”
但李老栓放羊离不开镇北台周边——那是附近最丰茂的草场。自那以后,他几乎每天黄昏都能听见那南方小调,有时清晰,有时模糊,总在风中飘忽不定。
更怪的是他的头羊。每当曲子响起,那只健壮的公羊就会竖起耳朵,面向镇北台方向,前蹄不安地刨着土。其他羊也挤作一团,眼中满是动物特有的惊恐。
一个月后,李老栓夜里开始做梦。梦里是个眉眼清秀的年轻人,穿着破旧明朝军服,胸口绣着“浙兵”二字。年轻人坐在烽火台上,望着东南方向默默流泪。李老栓想问他哭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第二天,他把梦说给村里老人听。八十岁的赵老爷子磕了磕烟袋,浑浊的眼睛望向远处的镇北台。
“听我爷爷说,他爷爷讲过,明朝时候,确实有批江浙兵被调来戍边。那些人水土不服,思乡情切,死了不少,就埋在镇北台西边那片荒地。”
李老栓汗毛竖了起来。他放羊常经过那片荒地,地上确实有些不起眼的土包,村里人一直以为是自然形成的地势。
“那......我听见的是......”李老栓声音发颤。
赵老爷子深深吸了口烟,“想家的魂儿啊,几百年了,还没找到回南边的路。”
榆林的秋天来得早,九月刚过,寒风就一天紧似一天。李老栓听见的曲子越来越清晰,不再只是黄昏时分,有时阴天午后,风声里也会飘来那江南小调。
“......秦淮灯火映明月,故乡稻香又一年,爹娘白发可安健,儿在边关心如煎......”
这一次,李老栓听清了更多歌词。他虽不懂江南话,但那思乡的哀愁直直钻进心里。他想起了自己二十岁时被征去修水库,三个月离家,每晚想家想得睡不着。而这些江南士兵,一走就是一辈子。
一天傍晚,李老栓正望着镇北台出神,同村的张二狗慌慌张张跑过来。
“栓叔!刚才......刚才你听见没?有人唱歌!”
李老栓心里一紧,“你也听见了?”
“听得真真的!”张二狗脸色发白,“我过来捡柴火,忽然就听见有人哼曲儿,南边话,软绵绵的听不懂,可凄凉了!我四处看,连个人影都没有!”
李老栓沉默了一会,终于把憋了几个月的事说了出来。张二狗听得眼睛越睁越大。
“鬼、鬼啊!”张二狗尖叫一声,柴火也不要了,扭头就往村里跑。
消息很快传开。村里人开始回避李老栓,仿佛他染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就连老伴也忧心忡忡地说:“你别去那儿放羊了,换个地方吧。”
李老栓试过换个草场,可别处的草稀稀拉拉,羊吃不饱。看着羊群一天天掉膘,他咬咬牙,又回到了镇北台下。
“你们要是真有灵,”他对着空旷的四野大声说,“就别吓唬我了!我一个放羊的老汉,能帮你们什么?”
风呼呼地吹着,没有回答。
十月初,村里来了个戴眼镜的文化人,说是省里派来考察明长城的专家。李老栓被请去介绍情况,他犹豫再三,说出了镇北台下听见江南小调的事。
出乎意料,专家并没笑话他,反而很感兴趣。
“根据史料记载,明朝隆庆年间,确实有一批来自浙江的士兵被调来榆林戍边。他们不适应北方的干燥寒冷,许多人病倒死去。当地地方志记载,‘浙兵思乡,夜夜悲歌’,长官严禁,却无法阻止。”
专家翻着一本发黄的笔记,“我这里抄录了一段当时士兵传唱的歌谣,用的是吴语,意思是:‘明月夜,望故乡,泪满襟,爹娘在何方;秦淮灯火映明月,故乡稻香又一年,爹娘白发可安健,儿在边关心如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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