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京口,春光渐浓。江岸边的野花星星点点地开放,粉的、白的、紫的,簇拥在尚未完全返青的草丛中,倔强地绽放着属于江南的柔媚。江风拂过,带来湿润的水汽和淡淡的花香,冲淡了些许军营中终日不散的肃杀之气。江面上,几艘巡逻的走舸缓缓划过,桨声欸乃,惊起几只水鸟,扑棱着翅膀飞向对岸那朦胧在晨雾中的山影。
然而,在这看似平静的春光之下,在日益繁重的训练和看似稳固的军纪,一股暗流正在悄然涌动。这暗流并非源于江水的涌动,而是发自人心深处的不安与躁动,如同地底奔突的岩浆,寻找着任何一个可能喷薄的缝隙。
这股暗流的中心,是原东晋降将,现被冉闵任命为水师中层将领的周抚。
周抚出身江东周氏,虽非王、谢那般顶级的门阀,但在地方上亦是树大根深、拥有大量庄园和佃客的豪强。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下颌留着精心修剪的短须,眉眼间常带着一丝江东士人特有的矜持与疏离。投降之初,迫于冉闵雷霆扫穴般的兵威和河北精骑那令人胆寒的冲击力,他也曾努力适应,收敛起世家子的傲气,与新朝的北人将领虚与委蛇,试图在这看似气象一新的魏军中立足,为家族寻得一条在新朝延续的路径。
他甚至主动交出了部分私兵,积极学习北人的战法号令。那段时间,他麾下的江东子弟兵看着自家将军身着陌生的玄色魏军服饰,操着略带吴音的官话传达着北地的军令,心中都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来自江南的某些秘密联络,他内心深处对旧主的眷恋、对北人统治的潜在抵触,以及对自身在魏军中前途的不确定,如同被春雨浸润的种子,逐渐发酵、膨胀。
他越来越难以忍受那些北地粗豪将领在酒宴上大声喧哗、不拘小节的行为,尽管他们对他还算客气;他看不惯玄甲军那套过于强调纪律和集体、近乎抹杀个人色彩的练兵方式,觉得那是对“士”的尊严的践踏;他更忧虑地发现,自己这个“降将”的身份,似乎成了一个无形的天花板,无论他如何努力,似乎都难以真正融入冉闵核心的那个圈子,那里充斥着慕容翰这样的鲜卑旧贵、王猛这样的寒门奇士,以及更多从龙已久的北地悍将。
尤其当他看到那些昔日在他麾下,对他唯命是从、甚至带着几分崇拜的江东子弟兵,如今竟也渐渐习惯了玄甲军的号令,操练时口号喊得震天响,甚至开始在私下交谈中,流露出对那位北方皇帝冉闵“华夏一统”、“搏个封妻荫子”宣言的钦佩与向往时,一种复杂的、混合着嫉妒、失落与被背叛感的毒火,便开始日夜啃噬着他的心。
“忘本!数典忘祖!”他常在无人时,于自己的营帐内愤懑地低语,“是北人的武力压迫和巧言令色的蛊惑,让这些淳朴的子弟兵忘记了故国,忘记了身为晋臣的忠义!”
这种情绪,在接到江南故旧辗转送来的一封密信后,达到了顶点。信中不仅许诺了他回归后的官职爵位,更隐晦地提到了建康朝廷对“弃暗投明”者的宽容与急需,字里行间,还带着江东士族特有的、对北人“僭越”的鄙夷。这封信,如同一根导火索,彻底引燃了他心中积压已久的不甘与妄念。
在一个月色朦胧、春寒料峭的夜晚,周抚秘密召集了几名他认为绝对可靠的老部下,都是当年跟随他多年,甚至有些是周氏家生子出身的亲信军官。地点选在营区外一处废弃的渔家小屋。小屋残破不堪,渔网朽烂的气息混杂着江水的腥味,在昏暗的油灯映照下,几张面孔都显得阴晴不定。
诸位,周抚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目光从每一张熟悉的脸上扫过,“如今情形,尔等也看到了。北虏势大,僭号称帝,视我江东子弟如犬马,逼迫我等为其前驱,攻打故国桑梓。我等身受晋恩,世为晋臣,岂能甘做异族鹰犬,行此倒行逆施、助纣为虐之举?”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刻意强调了“异族”、“故国”的字眼,试图唤起这些老部下内心深处对旧朝的忠诚。
一名叫做周福的心腹,是周氏的远支宗亲,闻言脸上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但旋即又被担忧取代:“将军,您的心思,小的们明白。只是……如今营中戒备森严,北卒众多,尤其是那些玄甲老兵,耳目灵通得很。我等势单力薄,如何行事?一旦泄露,可是灭顶之灾啊!”
周抚眼中闪过一丝狠色,如同暗夜中划过的冷电。他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我已得到江南密信,朝廷并未放弃我等!琅琊王(指司马昱)与谢安石公,皆盼我等迷途知返!只要我等能夺下几艘快船,趁夜驶向南岸,回归故国,不但无罪,反而有功!届时,凭借我等带回的北军虚实、水寨布防、练兵之法,必能助朝廷稳固江防,击退北虏!届时,尔等皆是我江东再造之功臣,封爵赏赐,岂是在这北人麾下做个区区队主、哨官可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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