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口的正月,寒意浸入骨髓,江风裹挟着湿冷的水汽,无孔不入,远比北方的干冷更难忍受,仿佛能带走人身上最后一点热气。对于绝大多数来自干燥北方的玄甲军将士而言,这片土地给予他们的不仅是环境的陌生,更是一种近乎颠覆性的生存挑战与技能重塑。
巨大的练兵场设在江边一片相对开阔的滩涂和临近的、用浮标划出的特定水域。每日天未亮,急促而尖锐的号角声便会划破寒冷弥漫的晨雾,将数以万计的、尚且睡眼惺忪的士卒从尚且温暖的营帐中驱赶到这片他们既熟悉(毕竟是训练场)又陌生(因为内容是水)的“战场”,开始日复一日的、近乎残酷的适应性训练。
最引人注目、也最显狼狈的,是那些曾经在平原旷野上纵横驰骋、来去如风的鲜卑骑兵。此刻,他们失去了心爱的战马,面对的是一排排固定在陆地上的、模拟船体在风浪中剧烈摇晃的笨拙木架,以及数十条在浅水区、随着波浪不停摆渡的小型舢板。他们的任务,是忘记马背上的平衡,学习最基本的操橹、划桨和在这种晃动中保持站立、甚至战斗。
“稳住!重心下沉!用腰腹发力!不是光用手臂死命硬拽!”来自江东归顺水师的教习,操着带有浓重吴地口音的官话,大声呵斥着,手中的藤条毫不留情地抽在动作变形的士兵腿上。
一个魁梧的、曾在阵前斩将夺旗的鲜卑百夫长,脸色惨白,双手死死抓着光滑的橹柄,随着“船身”的模拟晃动而左摇右摆,胃里翻江倒海,额头上冷汗涔涔。“哇——!”的一声,他终于忍不住,猛地趴在冰冷的船舷边剧烈呕吐起来,引来周围一阵压抑的低笑和同样感同身受的惨淡目光。
“笑什么笑!”教习厉声喝道,眼神扫过众人,“尔等初上船时,哪个不是这般模样?连站都站不稳!继续练!今日不学会左右配合,保持船向,全体不准吃饭!直到练会为止!”
并州、关中等地来的步兵日子同样不好过。他们被赶进齐腰深、冰冷刺骨、几乎能冻僵骨髓的江水中,练习持械泅渡和登陆冲锋。沉重的札甲浸水后更是行动不便,如同枷锁,许多士兵挣扎着,呛着浑浊冰冷的江水,被同袍狼狈地拖上岸,蜷缩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嘴唇冻得发紫。
“起来!都给我起来!这点冷都受不了,如何渡江杀敌?如何成为无敌水师?”带队校尉虽然自己也冻得牙齿打颤,却依旧强撑着,声色俱厉地咆哮着,“想想我们在并州雪原、在幽州寒夜是怎么熬过来的!把这江水,当成敌人的血!下水!继续练!”
模拟的楼船船舷旁,架起了高高的、湿滑的竹竿,士卒们需要练习抓着冰冷的绳索,从“敌船”攀爬而上,或者在两船模拟的摇晃中跳跃。不断有人失手跌落下面的防护网,摔得七荤八素,鼻青脸肿。这便是接舷跳帮战的血腥预演,考验的不仅是力量,更是平衡、胆量与协调。
在这片混乱、艰苦、充满挫折感却又顽强坚持的练兵场中,有几个身影格外引人注目,成为了某种象征。
其一是王猛。这位帝国的尚书令,总揽军政的谋主,并未安坐于温暖如春的帅府之中运筹帷幄。他出人意料地换上了一身与普通士卒无异的、紧身而简陋的水袍,外罩防水的油衣,整日奔波于江边、船坞、观测点。他手持罗盘、标尺和自制的、写满密密麻麻数据的记录板,在不同的观测点记录潮汐的涨落、水流的速度与方向、风速的变化,甚至江水的温度。他甚至在某些风浪较大的日子,亲自登上小舟,在经验丰富的老水手护卫下,驶入江心,亲身感受江水的脾性与力量,获取第一手资料。这种亲力亲为、不畏艰险的态度,极大地激励了将士。
“王尚书,此处水流回旋异常猛烈,底下必有巨大暗礁或深坑。”一名被王猛恭敬请来作为向导、世代居住于此的老渔夫,指着江面某处看似平静实则暗藏凶险的区域说道。
王猛立刻仔细记录,并虚心问道:“老丈,依您祖辈经验,何种船型、吃水深浅如何把握,最能适应此类诡异水域?如何提前判断此类险地?”
老渔夫见他身为高官却态度诚恳,毫无架子,便也打开了话匣子,将祖辈用生命换来的经验一一道来。王猛听得极其认真,不时发问,仿佛一个求知若渴的学生。这一幕,被许多士卒看在眼里,心中对这位文官出身的尚书,多了几分由衷的敬佩与信服。
而最令人动容、也最具榜样力量的,莫过于慕容翰。
这位昔日的鲜卑名将,陆上骁将,勇冠三军,如今面临的挑战比普通士兵更大、更艰巨。他年岁较长,且自幼生长于马背,对水有着近乎本能的排斥与恐惧。第一次被命令登上那摇晃不休的舢板时,他高大的身躯僵硬如铁,脸色发青,双手死死抓住船舷,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青筋暴起。他甚至无法在摇晃中站稳,更别提操橹控制方向,曾经的陆上猛虎,在水上显得如此笨拙和狼狈,强烈的反差让他内心充满了屈辱感。不少原江东水卒在一旁窃窃私语,眼神中带着些许难以掩饰的轻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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