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温决定发动水师突袭的命令,如同在沉闷死寂的潭水中投入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短暂地驱散了笼罩江陵的颓丧之气。这道命令像是一剂强心针,让原本因困守和流言而变得麻木的军政机器,重新高速运转起来。征西大将军府与水军都督府内,灯火彻夜通明,信使往来穿梭,脚步声、传令声、甲叶碰撞声不绝于耳。筛选敢死之士,检查维护舰船,筹备火油、硝石、弓弩箭矢,制定详尽的突袭路线与接应预案……一种久违的、临战前的紧张与躁动,取代了之前弥漫的悲观与惶恐,仿佛垂死的病人回光返照,焕发出一丝异样的活力。
然而,作为这架庞大战争机器的最高决策者与推动者,桓温在下达命令之后,内心却并未感到丝毫的轻松与笃定。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并非什么扭转乾坤的妙手,而是一场不折不扣的赌博,一场将江陵乃至江东命运押上台面的豪赌。赌的是江北敌军因连日胜利、势如破竹而产生的骄矜与松懈;赌的是他麾下晋军水师,那支曾经纵横长江的雄师,虽经挫败,但残存的精锐与血性犹在;赌的是这凝聚了最后希望的一击,能够精准命中敌人要害,焚毁其部分舰船,擒杀其重要将领,用一场实实在在的、哪怕微小的胜利,来冲刷“地底惊雷”与“江心石谶”带来的耻辱与恐惧,重新凝聚起摇摇欲坠的军心士气。
但对手,是那个算无遗策、诡计多端的王猛,是那个用兵如同天马行空、悍勇无比的冉闵。他们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吗?这看似“机会”的背后,是否隐藏着另一个更深的陷阱?这种沉重的不确定性,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桓温的心头,日夜不停地啃噬着他的理智与镇定。他无法再像往常那样,将具体的战术细节完全交由下属将领去执行,一股焦灼的驱使力,让他事无巨细,亲自过问。从敢死队员的筛选名单,到每艘突击快船上携带的火油罐数量,再到撤退时江心预设的接应点方位,他都要一一核实,反复推敲。
这一日,心中烦闷与疑虑交织,难以排遣的桓温,决定轻车简从,悄然来到了位于江陵城东南角的官营匠作监。这里,汇聚了江东乃至整个南中国最顶尖的工匠,负责为军队打造、维修一切兵器甲胄,尤其是水战所需的各类舰船与攻防器械。在桓温看来,技术上的巨大差距,是导致目前被动局面的重要原因之一。他迫切地想知道,在模仿与追赶的道路上,他的工匠们究竟取得了多少进展。
匠作监的大监早已得到通知,诚惶诚恐地迎候在布满铁屑与木灰的大门口。“卑职参见大将军!”
“不必多礼。”桓温摆了摆手,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凝重,他径直穿过堆满各类材料和半成品的庭院,走向匠作监的核心区域——负责研发仿制敌军武器的弩机坊与舟船坊,“带我去看看,修复和仿制北军器械的进度如何了。”
大监连忙躬身引路,一边小心翼翼地介绍,额头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回禀大将军,北军那种能于无声无息间发火、令人防不胜防的‘哑火箭’,其弩机结构极为精巧,尤其是激发机关与箭槽的密封部分,与我军制式手弩大不相同,内里似乎用了机簧与特制油布,仿制起来难度极大,拆解时稍有不慎便会损坏关键部件……至于其箭头自燃之物,成分更是复杂,经过多次分析,似有硝石、硫磺、油脂,还混杂了其他几种未知的粉末状物料,比例难以把握。我等试制多次,非但不能保证无声发火,且极不稳定,已有数名工匠在试射时被突然爆燃的火焰灼伤……”
桓温面无表情地听着,脚步停在了一排散发着桐油和金属气味的工作台前。台上摆放着几把已经拆解开的特制弓弩,正是前番战斗中不惜代价缴获的“哑火箭”发射弩,旁边还有几把晋军工匠呕心沥血试图仿制的半成品。他拿起一把仿制品,入手便觉重量分布略有差异,仔细端详,外形上已颇为相似,但细节处,尤其是几个关键部件的连接处打磨光滑度、以及所用材质的色泽与纹理,明显粗糙许多,缺乏原物那种浑然一体的精悍感。
“为何不用更好的材料?力求与原物一致?”桓温皱眉问道,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回大将军,非是不愿,实是不能啊。”一名负责此项目、手指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老工匠躬身回答,语气充满了无奈,“北军此弩,关键部件如弩机、扳机连杆,似是用了一种特殊的冷锻钢材,反复锻打而成,韧性与硬度兼具,且极其耐磨损。我军……暂无此等冶炼技艺。若用寻常熟铁替代,要么韧性不足,发射数次后易断裂;要么硬度不够,磨损过快,无法保证连发时的精度与箭槽的密封性,威力大打折扣……”
桓温沉默不语,将仿制品轻轻放回原处,又走到另一处用石灰画着醒目危险标记的区域。那里小心翼翼地摆放着一些从夷陵烽火台废墟中搜集来的、未曾爆炸的“延时火雷”陶罐残骸。陶罐已经碎裂,里面流出一些黑灰色的粉末状混合物,散发着刺鼻的硫磺与硝石气味,还夹杂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怪异甜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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