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长江之夜,寒意已悄然弥漫,深入骨髓,砭人肌骨。尤其在后半夜,月轮早早隐没于浓重的乌云之后,星辰稀疏,光芒微弱,浓墨般的乌云沉沉地压着宽阔的、呜咽的江面,仿佛触手可及,带来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凛冽的江风呼啸着,卷起冰冷刺骨、如同碎玉般的浪花,猛烈地、不知疲倦地拍击着船舷和岸边嶙峋的、被水流侵蚀得千疮百孔的礁石,发出阵阵呜咽般的、令人心悸的声响,掩盖了世间大部分其他的声音。这无疑是一个为潜伏者量身打造,同时也为突袭者创造绝佳契机的、完美的暗夜。
慕容翰如磐石般伫立在一条特制的、名为“鬼雀”的狭长突击艇低矮的船头。这船通体涂着吸光的哑黑涂料,船型窄而深,在微光下几乎与漆黑的江水融为一体,难以分辨。他和他亲手从“飞渡营”中甄选出的三百名最为精锐、水性佳、胆大心细的锐士,皆是一身紧束的、不透水的黑色水靠,紧贴肌肤,勾勒出精悍而充满力量的轮廓,最大限度地减少了行动时的阻力与水声。脸上涂抹着以炭灰与河泥精心调制的伪装油彩,掩盖了原本的肤色,只余下一双双锐利的眼睛,在无边的黑暗中闪烁着猎豹般机敏而冷酷的光芒,充满了对杀戮的期待。他们舍弃了不便水下行动和马背上使用的长兵重器,腰间、背后、腿侧携带的全是专为潜行、渗透与无声杀戮打造的利器:淬了见血封喉剧毒的短刃、精钢打造、用于水下搏斗的分水刺、上弦无声、可用于近距离暗杀的手弩,以及用于攀爬陡峭崖壁和烽火台外墙的、带着锋利倒钩的飞爪钩索,每一件武器都透着森然的杀气,被保养得寒光闪闪。
他们此行的目标,明确而致命:是江陵城对岸,扼守要冲、视野极佳、编号为“甲三”、“甲四”、“甲五”的三座烽燧。这三座台堡位置最为突出,像三把楔子,深入江北的视线范围,对江北魏军的一举一动都构成了巨大的威胁,如同悬在冉闵咽喉的三根毒刺,必须拔除。根据统帅冉闵下达的严令,今夜的任务并非强攻硬取,而是要像最高明的手术医生一样,进行“剜目”行动——要以最小的代价,悄无声息地拔除这三颗钉子,在桓温精心构筑的江陵段第一道警戒线上,撕开一道致命的、短期内难以察觉和修复的缺口,为后续大军行动创造先机。
“检查装备,噤声!最后一次!”慕容翰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与威严,在死寂的、只有风声浪声的船头响起,这是行动前最后的指令,如同给武器上膛。所有士兵如同精密的机械般再次动作,无声地检查着身上每一处绑缚,确保武器和工具都牢靠稳妥,不会在行动中发出一丝一毫的碰撞声响,连呼吸都刻意放缓,融入风声。
子时刚过,正是一夜中最黑暗、人最为困倦的时刻。几条“鬼雀”艇如同真正从幽冥中钻出的水鬼,悄无声息地滑入冰冷刺骨、几乎能冻僵思维的江水之中。船帆并未升起,全凭舱内那些训练有素、配合默契、同样身着水靠的桨手,在遮蔽的船篷下,以特定而精准的、近乎无声的节奏,轻轻划动着特制的、桨叶包覆了柔软皮革的短桨,最大限度地消弭了划水之声。它们巧妙地利用浓重的夜幕和江面悄然升腾的、带着寒意的薄雾作为天然屏障,避开湍急的、容易发出声响的主流,沿着早已反复侦查确认的、水流相对平缓且靠近南岸的浅水区域和航道阴影,如同真正的暗影般向着目标缓缓潜行,船底几乎贴着河床。
距离“甲三”烽火台尚有一里多远时,慕容翰凭借出色的夜视能力和对地形的记忆,果断地抬起手,打出一个清晰的手势。船只在瞬间完全停止了划动,仅凭水流微弱的推力和方才的惯性,如同漂浮的枯木般,无声无息地向预定的登陆点——一处长满了茂密低矮灌木丛和高高枯黄芦苇、岸壁陡峭、不易被烽火台直接观察到的江岸下方——悄悄漂去。这里地形复杂,远离烽火台守军日常巡逻的重点路线,是理想的渗透地点。
队员们如一群夜行的狸猫,动作轻盈而迅捷地跃下船,双脚踩在湿滑、冰冷的泥岸上,几乎未发出任何声响。他们迅速合力,将沉重的“鬼雀”艇拖拽上岸,巧妙地推入茂密的芦苇荡深处,用枯枝败叶进行伪装,确保即使天亮也难以被发现。慕容翰留下少数最为沉稳的精锐负责看守船只并准备接应,自己则亲自率领主力,如同暗夜中流淌的、无声的阴影,沿着陡峭湿滑、长满青苔的江岸坡地,利用岩石和灌木的掩护,向上谨慎而快速地攀爬,动作娴熟,显然经过无数次演练。
烽火台下的营区一片死寂,只有高高的望楼角上,悬挂的几盏防风灯笼在寒风中无力地摇曳,昏黄而微弱的光晕投在冰冷的石墙和木板上,映照出晃动的、扭曲的、如同鬼影般的光影,反而加深了周围的黑暗。显然,大部分的守军早已沉入梦乡,只有寥寥几名哨兵在值夜,身影在光影边缘晃动,也显得无精打采,呵欠连连,抱着兵器倚靠着墙壁,对抗着睡意和寒冷。或许在他们根深蒂固的认知里,如此阴冷彻骨、能见度极低的寒夜,北岸的敌人根本不可能、也没有能力冒险渡江来袭,警惕心早已被安逸和惯性所麻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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