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的初雪,来得比往年更早些,也更猛烈些。时值晋穆帝永和十二年,公元356年,冬十一月。凛冽的北风如同无数胡马在集体嘶鸣,自广袤而寒冷的江北平原席卷而至,毫无阻碍地掠过江面,裹挟着坚硬冰冷、如同砂砾般的雪粒,抽打在江南岸林立的烽火台墙壁和望楼上。木制的望楼在风中发出吱吱呀呀、令人不安的呻吟,仿佛不堪重负,随时可能被这天地之威撕碎。气温骤降,江岸边开始凝结起薄薄的、透明的冰凌,连浑浊的江水也似乎流淌得缓慢了些,带着一种凝滞的沉重。
驻守在西陵峡口一处核心烽火台的队主李嗣,拢了拢身上略显单薄、难以完全抵御这骤然严寒的棉甲,朝冻得通红、几乎失去知觉的双手哈出一口转瞬即成白雾的热气。他环顾身边围着小小火盆蜷缩成一团、依旧冻得瑟瑟发抖的士兵们,那些年轻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对酷寒最原始的畏惧。盆中的炭火有气无力地噼啪作响,提供着有限的热量,却也映得众人脸上明暗不定,更添几分愁苦。
“都精神点!别他妈像霜打的茄子!”李嗣提高嗓门,试图用粗鲁的呵斥驱散这沉沉的暮气与寒意,声音在风寒中有些失真,“江对面可是‘屠各虏’冉闵的玄甲军,听说都是些在冰天雪地里长大的悍卒,杀人不眨眼!这鬼天气,说不定正合了他们心意!”
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年轻士兵蜷缩着身子,嘟囔道:“队主,这鬼天气,江面都快结冰了,别说人,连鬼都过不来。冉闵再凶,还能长了翅膀飞过来不成?咱们守着这石头台子,烤火不好吗?”
李嗣瞪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过多斥责。事实上,他内心也存着同样的侥幸,甚至依赖着这恶劣的天气。长江天堑,加上这突如其来的风雪,无疑是双重的屏障。北军就算再强悍,总不能违背天时吧?加之风雪交加,视线受阻,江北敌军动向难辨,固守待援、避免外出浪战似乎是眼下最稳妥、也是唯一的选择。他走到望窗边,透过狭窄的、结了些冰花的缝隙向外望去。夜色如墨,江面漆黑一片,与天空融为一体,只有风卷着雪沫和浪涛拍岸的呜咽声,组成一曲单调而恐怖的乐章。隐约可见对岸零星闪烁的、如同鬼火般的微弱光芒,那是玄甲军的营寨,在风雪中沉默地如同蛰伏的、耐寒的巨兽,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或许是吧……这天气,确实……”李嗣喃喃自语,试图说服自己,“但这心里,总是不踏实,七上八下的。”他并不知道,就在这片被他视为绝对安全屏障的、漆黑如墨、冰寒刺骨的江面之下,一场超越他想象极限的、悄无声息的死亡渗透,正如同水银泻地、如同冰层下的暗流般,冷酷而坚定地展开。
……
江北,玄甲军前锋大营,中军大帐。
帐内与帐外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帐内炭火烧得正旺,红彤彤的火光驱散了严寒,带来融融暖意。冉闵一身常服,并未披甲,正与一身青衣、气质清癯如寒松的王猛对坐弈棋。棋枰之上,黑白子纠缠绞杀,形势微妙,一如当前战局。
“景略(王猛字),此番渡江,你以为慕容翰如何?”冉闵落下一子,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目光却并未离开棋盘,仿佛在审视着局部的厮杀。
王猛执白子,并未立刻落下,指尖拈着温润的玉石棋子,沉吟片刻,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将棋子指向棋局某一处看似孤军深入的黑子:“陛下请看,此子深入敌后,看似孤军险境,实则与外围腹地遥相呼应,气脉相连。一旦时机成熟,内外发动,则满盘皆活,势不可挡。慕容将军,便是陛下投出的此子。”
冉闵嘴角微扬,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哦?你不担心他怀有二心?毕竟,他体内流着的是慕容鲜卑的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古有明训。”
王猛轻轻将白子落在另一处要害,发出清脆的响声,截断了一条黑棋的潜在联络:“慕容翰其人,勇毅绝伦,晓畅军事,且熟稔江南地理、气候、乃至人心。此为其一。更关键者,他昔日为慕容皝所忌,屡立战功却遭猜忌,甚至被迫流离失所,投奔陛下,非为苟全性命,乃为展平生之志,雪当年之耻,觅一明主以酬抱负。陛下以国士待之,授以方面之任,托以先锋之重,此等知遇之恩,信任之专,足以撼动其心,令其效死力。况且……”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他手中的棋子,扫过棋局,也扫过眼前的帝王,“此战关键,在于‘奇’与‘速’。长江之险,非强攻可下。需有一支奇兵,能于不可能处创造可能。除了他慕容翰,军中无人能当此任。用人之际,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陛下既已用之,当付以腹心,推以诚待。”
冉闵默然,目光投向帐外呼啸的风雪,帐帘被风卷动,偶尔缝隙中透入刺骨的寒意。他想起数月前,决定组建这支专职渡江敌后作战的锐士时,慕容翰主动请缨的场景。那个身材魁梧、面容带着塞外风霜刻痕与一道旧疤的鲜卑汉子,眼神中燃烧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渴望证明什么的火焰,那火焰,比帐中的炭火更灼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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