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凛冽的秋风渐起,呼啸着自北而来,带着塞外的寒意,席卷过浩渺的长江江面,强劲地撕扯、驱散了那常年积聚于波涛之上的氤氲水汽与薄雾,终于显露出久违的、澄澈如洗的、秋高气爽的万里碧空。阳光穿透稀薄如纱的云层,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均匀地洒落在古老的江陵城头,将城砖的每一道纹路与岁月的痕迹都照得清晰可见,一时间,天地间仿佛被涤荡过一般,呈现出一派前所未有的空阔与清明,能见度极佳。然而,这表面的天朗气清、水天一色之下,江陵城内外,乃至整个荆襄广袤之地,却被一种无形而沉重、源于人心深处的迷雾所笼罩——那并非自然之雾,而是源于对未来的恐惧、对北方威胁的认知、以及内部悄然滋生的动摇所汇聚成的恐慌与躁动,它如影随形,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每一个角落,任凭秋风如何猛烈,也挥之不去,驱之不散,反而在清澈的空气中显得更加凝重。
不知从何时起始,仿佛一夜之间,一首看似言辞直白、童稚天真,实则暗藏机锋、字字诛心的童谣,如同初生的、具有顽强生命力的瘟疫,开始在江陵城的市井巷陌、人声鼎沸的集市、以及阡陌纵横的田间地头悄然滋生、流布。成群结队的、衣衫褴褛的孩童,常常聚在村头的老槐树下、或是溪边的晒谷场、或是城门口的断壁残垣处,拍着沾满泥土或灰尘的小手,蹦跳着稚嫩的双脚,用清脆却带着某种莫名诡异韵律的嗓音,反复唱诵着那相同的词句:
“玄甲至,烽火熄;王师来,城门开。”
“江里鱼,莫要奇,明年耕田不用犁。”
起初,这歌声只在孩童嬉戏打闹时零星响起,音调不准,词句模糊,被忙碌的大人们当作无心的儿戏,或是外地传来的寻常歌谣,并未过多留意。但很快,这简单而诡异的调子便如附骨之疽,拥有了不可思议的魔力,悄然侵入了大人的世界——街边简陋的茶馆里,须发皆白、眼神浑浊的老者倚着斑驳的土墙,眯着眼,晒着难得的秋日暖阳,手指无意识地、有节奏地敲击着粗糙的陶碗边沿,口中竟也低低地、含混地哼唱起来,浑浊的眼眸深处,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光,仿佛这简单到近乎直白的词句里,冥冥中藏匿着某种令人心悸的宿命与天意的昭示。这童谣如一夜之间被秋风催化的野草,更如插上了无形的翅膀,以惊人的速度飞遍了整个江陵城及其周边星罗棋布的乡野村落,其传播之快,范围之广,令人咋舌。词句虽简,其寓意却足以令稍有见识者、尤其是那些读书人和军中将领心惊肉跳,脊背生寒。“玄甲至,烽火熄”——这分明是暗指北方那支令人闻风丧胆的玄甲铁骑一旦渡过天堑长江,沿岸那些耗费巨资、巍峨耸立、被视为江南屏障和眼睛的烽火台,都将如同朽木般不堪一击,形同虚设,连预警的功能都会丧失;“王师来,城门开”——则更为露骨地直指守城将士可能军心溃散,望风披靡,不战而降,而城中百姓甚至会箪食壶浆,欢呼雀跃,开门以迎所谓的“王师”,彻底否定当前政权的合法性;至于那最后两句“江里鱼,莫要奇,明年耕田不用犁”,则隐隐指向了北朝政权(冉魏)所大力宣扬、并通过各种渠道渗透进来的《均田令》中所许诺的没有沉重徭役、安居乐业、耕者有其田的“安定”图景,引人浮想联翩,心思浮动,尤其是对于那些饱受赋税和世家盘剥的贫苦农民和士卒而言,更是具有难以抗拒的诱惑力。
流言蜚语的传播速度,远超任何加急的驿马快报。不出数日,江陵城内戒备森严的守军兵营中,也开始有人在昏暗的营舍角落、在轮值换岗的短暂间隙里、在饭后的片刻休息中,私下里交头接耳,窃窃议论,声音压得极低,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兵卒们眼神闪烁不定,言语间充满了对未来的疑虑与不安,对童谣内容的猜测与恐惧,原本就不甚高昂的、基于保卫家乡的士气,此刻更是如同深秋枝头的枯叶,在日益寒冷的北风中飘摇不定,随时可能零落成泥。消息如同长了脚,伴随着秋风,迅速传到了坐镇上游武昌、手握重兵、掌控朝局的大司马桓温耳中。这位权倾朝野、令行禁止、性格刚愎的枭雄闻讯勃然大怒,须发戟张,拍案而起。他深谙谣言之毒,尤其在这战云密布、一触即发的生死存亡之际,这看似无根无萍的流言,其威力足以瓦解三军将士的斗志,动摇整个江东朝廷的统治根基,比千军万马的直接进攻更为可怕!“查!给本公狠狠地查!掘地三尺也要查出来!”桓温的咆哮如同惊雷,在肃穆的、气氛紧张的节堂内轰然炸响,震得四壁回音嗡嗡作响,连案几上跳动的烛火都被这澎湃的怒意激得剧烈摇曳,仿佛随时会熄灭,“究竟是从哪个阴沟角落里传出来的妖言惑众!给我揪出源头,抓住所有胆敢传播者,不必审问,就地正法,悬首示众!以儆效尤!本公倒要看看,是谁敢乱我军心!”阶下侍立的幕僚、将领们个个噤若寒蝉,屏息垂首,大气不敢出,宽阔的厅堂内只余下他怒目圆睁、如欲噬人的余音在沉重的梁柱间阴冷地萦绕、回荡,久久不散。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