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五年七月,江南大地被酷热与湿气牢牢攫住,正是一年中最难熬的、令人窒息的时节。太阳如同一个巨大的、永不熄灭的火炉,悬在头顶,无情地炙烤着万物。长江宛如一条被这烈日蒸腾出的、无边无际的氤氲水带,浑黄的江流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泥沙,沉默而浩荡地向东奔涌,水量远比黄河丰沛,流速也更为湍急,仿佛一条不知疲倦的、脾气暴躁的土黄色巨龙。江面上水汽弥漫,蒸腾的热雾使得远处的山峦轮廓、江中的点点帆影皆模糊不清,如同浸了水的墨画,扭曲而失真。闷热的空气几乎凝滞不动,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吸入肺中都带着一股黏腻感,只有两岸柳荫深处,知了在声嘶力竭地、永无休止地鸣叫,那单调而尖锐的噪音钻入耳中,非但不能带来丝毫生机,反而更添几分令人心烦意乱的烦躁与压抑。
在江陵城对岸,一片茂密得几乎不见天日、芦苇杆长得比人还高的芦苇荡深处,几条看似普通、用于捕鱼运货的乌篷小船巧妙地停泊在隐蔽的水汊里,船身随着微浪轻轻晃动,如同潜伏在草丛中等待猎物的水蛇,与环境完美地融为一体。最大的一条船上,冉闵摘下了用来遮阳和伪装身份的斗笠,卸下了身上扮演贩丝商人的、略显俗气的绫罗绸缎,换上了一身利落的深色劲装,布料吸汗而贴身。他手中握着一支黄铜打造、工艺精湛、镜筒上还刻有细微刻度标尺的“千里镜”(单筒望远镜),这稀罕物件是将作监的巧匠们,依据西域商人带来的粗糙样品,耗费无数心血,反复调整透镜磨制工艺和镜筒结构才改进而成,堪称当代窥远利器,价值连城。他小心翼翼地拨开身前湿漉漉、边缘锋利容易割伤皮肤的芦苇杆,将千里镜冰凉的目镜紧紧贴在眼眶上,屏住呼吸,手指微动,极其精细地调整着焦距,透过稀疏的苇叶间隙,凝神望向对岸那座扼守长江中游咽喉、被誉为“荆襄锁钥”的战略重镇——江陵。
镜筒里模糊的、晃动的景象逐渐变得清晰、稳定、锐利。首先撞入眼帘的,并非江陵那高大却因水汽侵蚀而略显斑驳的城墙轮廓,而是沿江岸一线,如同巨兽狰狞獠牙般密集分布的烽火台!这些夯土包砖的墩台,显然新建不久,砖石颜色尚新,它们依着地势起伏,高低错落,沿着蜿蜒曲折的江岸铺展开去,一眼望不到头,恐怕真有绵延百里之遥。每一座墩台都高高耸立,超出江岸许多,顶端隐约可见了望士兵警惕的身影和代表着不同警戒级别的旗帜,台身密密麻麻地开有射孔,显然兼具警戒了望与远程防御的双重功能,构成了一道严密的、相互呼应的江防视觉链条。仅仅这烽火台的数量与密度,就足以显示出对手布防的决心与投入。
“好一个桓温……真是下了血本,将这江岸打造成了铁桶一般。”冉闵缓缓放下沉重的千里镜,低声自语,眉头微微蹙起,在眉心形成一道深刻的川字纹。带着湿热水汽的、黏腻的江风拂过他略显疲惫却依旧锐利如鹰隼的脸庞,带来一丝微弱的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凝重。他已在此潜伏观察了整整三日,昼伏夜出,忍受着蚊虫叮咬与潮湿闷热,对岸这套沿江防御体系的严密程度和系统化布置,远超他最初的预想。这不再是简单的据点防守,而是一个立体的、纵深的防御网络。
当晚,在江北一处临时征用的、位于偏僻村落、内外皆有精锐玄甲军便衣守卫森严的民宅内,巨大的长江中游沙盘前,牛油蜡烛的火苗摇曳不定,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人影。王猛手持一根细长的漆木杆,指着沙盘上精确标注的江陵段水道、沙洲、暗礁与地形起伏,向冉闵及几位核心水陆军将领进行着条理分明、数据详尽的详细解说。这具沙盘是这数月来,无数斥候、细作、投降的江东水师官兵、乃至乔装打扮的商旅,冒着生命危险、穿越层层封锁,将一鳞半爪的信息汇聚起来,由王猛亲自带领参谋人员反复核对、推敲,共同汇聚智慧的结晶,虽不可能与实地分毫不差,但山川地势、城池要隘、水文深浅、险滩暗礁的大致情况均已清晰标注其上,堪称目前魏军对江陵防线最权威的认知。
“陛下,各位将军,”王猛的声音沉稳而清晰,在寂静的、只有烛火噼啪声的室内回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根据多方查探,反复印证,现已基本摸清桓温在江陵一线的布防核心与战术意图。”他用木杆指向沙盘上沿江一线密密麻麻的小模型,“沿江烽燧,确如陛下所亲见,每隔三十里必设一台,扼守关键渡口和险滩,形成不间断的视觉信号传递。每台常驻精锐守军约三百人,配备有床弩、强弓劲矢,尤以其中二十架需数人合力操作、可发射重型破甲箭的‘神臂弩’威胁最为致命。此弩射程远超寻常弓矢,达三百步以上,且精度颇高,一旦我军渡江船队进入其射界,将是难以逾越的死亡地带,恐造成巨大伤亡,在登陆前便折损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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