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渭水,仿佛一条被天神与凡人共同撕裂的垂死巨蟒,浑浊的河水裹挟着从上游冲刷下来的断木、残破的旗帜、散乱的草料以及偶尔浮沉、肿胀难辨的人畜尸体,呜咽着、挣扎着向西流淌。夕阳的余晖,如同稀释的鲜血,泼洒在这片多灾多难、浸透血泪的土地上,蒸腾起的水汽混合着若有若无、始终萦绕不散的血腥与焦糊气味,形成一种令人胸腹翻腾、窒息的绝望味道。
咸阳陷落、皇帝苻健伏诛的惊人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瘟疫,早已无可阻挡地、深入地传入了长安这座千年古都的每一个角落。这座曾经象征着荣耀与强盛的帝都,如今如同一个被无数双手推上悬崖边缘的巨人,在绝望、恐惧与内部不断的自我消耗中瑟瑟发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末日的腐朽气息。
连续三日,每当黄昏降临,天地交接之际,东边的天际便会呈现出一种诡异而肃杀的景象。残阳如血,并非温暖的橘红,而是带着一种暗沉、冰冷的金色,将堆积的鳞状云层染得如同无数身披玄甲、沉默列阵的幽灵大军,正踏着燃烧的、扭曲的霞光,迈着整齐而冷酷的步伐,坚定不移地向长安逼近。云层的缝隙间透出的光线,不再柔和,而是如同无数柄天神投下的、燃烧着怒火的利剑,猛地刺破苍穹,投射在长安高耸而斑驳的城墙上,留下巨大、斑驳、晃动不止的影子,仿佛真的有千军万马在光影中移动,带来无形的、庞大的心理压力。
“天兵……那是冉闵的天兵来了……铺天盖地,我们守不住了……”
长安东墙一座垛口后,一名头发花白、脸上带着一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深刻刀疤的氐人老兵,失神地望着东方那令人心悸胆寒的天象,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冰冷粗糙的墙砖,嘴里发出梦呓般的、充满绝望的低语。他经历过太多的战斗,见识过太多的死亡,从尸山血海中爬出过无数次,但这般仿佛天怒人怨、鬼神皆惊的异象,仍让他从灵魂深处感到无法抑制的战栗,那是超越了个人勇武的、对未知力量的恐惧。
“闭嘴!妖言惑众!乱我军心者,斩!”
一声粗暴的、色厉内荏的怒吼在他身后炸响!一名负责督战、面色同样疲惫而紧张的氐人中级将领,面目狰狞,大步走来,不由分说,举起手中沉重的环首刀,用坚硬的刀背狠狠劈在老兵那已然有些佝偻的肩胛骨上!
“咔嚓!”一声清晰的、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老兵闷哼一声,剧烈的疼痛让他瞬间从恍惚中清醒,却也彻底激起了他骨子里被恐惧压抑的最后一丝凶悍与憋屈。他猛地回头,布满血丝、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名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将领,嘶声道,声音如同破锣:“我说的是实话!老子打了三十年仗,没见过这种天象!这是不祥之兆!咸阳没了,陛下也没了!我们还要守到什么时……”
他的话没能说完。
那氐将眼中凶光一闪,似乎被老兵这“动摇军心”的直言彻底激怒,也可能是为了杀一儆百,震慑周围其他同样面露惶恐、眼神闪烁的士兵,他竟毫不犹豫地调转刀锋,雪亮的刀刃在血色夕阳下划出一道刺眼的寒光,带着风声,狠狠劈下!
“噗——!”
血光迸现!一颗饱经风霜、写满沧桑的头颅,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表情,高高飞起,划过一道短暂而凄凉的抛物线,坠下高达数丈的城墙。下方传来沉闷的、如同破袋落地的声响,以及远处隐约响起的、被压抑的惊叫与哭泣。
城头上一片死寂。所有目睹这一幕的士兵,无论是氐人还是被强征来的羌人、汉人辅兵,都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手脚冰凉。恐惧,如同无形却拥有实质的冰冷藤蔓,更加紧密、更加绝望地缠绕住了每个人的心脏,几乎要将其勒碎。那督战氐将喘着粗气,用带血的刀尖指向周围噤若寒蝉、面如死灰的士兵,厉声吼道,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都给老子听好了!再有敢妄议天象、散布谣言、动摇军心者,这就是下场!长安城高池深,粮草……粮草充足!更有姚弋仲大将军的羌军精锐助阵!冉闵打不进来!都给老子打起精神,守住城墙!谁敢后退一步,立斩不赦!”
然而,他的色厉内荏,和他那微微颤抖、几乎握不住刀的刀尖,却暴露了他内心同样的、甚至更深的恐惧。那东方的血色黄昏,像是一道无法愈合、不断滴血的伤口,深深地烙印在每一个守军的心头,预示着注定的结局。
与此同时,长安皇宫深处,一座临时设置的、充满了氐族原始萨满祭祀风格的灵堂内。
灵位之上,以朱砂书写着苻健的名字。香烛在不通风的室内沉闷地燃烧,散发出呛人的烟雾,但灵堂内却异常冷清,只有寥寥几个面无表情的旧宫人垂首侍立,如同泥塑木雕,气氛压抑冰冷得如同真正的墓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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