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长安城内因天象异兆、军心浮动而弥漫着绝望与恐惧之际,城外三十里处的魏军大营,却在进行着一场庄严肃穆、意义非凡、足以载入史册的祭礼。这并非简单的庆功或誓师,而是一次精神的洗礼与文明道统的宣告。
这里并非传统的校场或点将台,而是一片被特意清理出来的、面向西方巍峨长安城的高地。一座临时搭建、却规模宏大、气势恢宏的“英烈祠”已然矗立在此。祠庙采用简单的木石结构,风格质朴厚重,檐角如刀,飞扬而起,透着一股沙场特有的刚烈不屈之气,与远处长安的精巧华丽形成鲜明对比。祠前广场之上,黑压压地站立着数万魏军将士,人人臂缠缟素,枪矛如林,直指苍穹,却鸦雀无声,肃穆异常,只有秋风吹动白色丧服和玄色旗帜发出的猎猎之声,如同无数英魂在低声回应。
冉闵一身玄色戎装,外罩素色麻衣,未戴头盔,肃立于英烈祠那洞开的、仿佛能吸纳所有忠魂的大门之前。他的面前,是一张长长的、铺着明黄色锦缎的香案。香案之上,没有寻常祭祀的三牲祭品,没有象征财富的金银玉器,只有两样看似平常、却重逾千钧的物品,分列左右。
左边,是一摞摞堆叠整齐、厚实无比、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名册。那是以最上等的、能够历经岁月而不腐的宣纸制成,用朱砂混合着某种特殊药剂仔细誊写,确保字迹能跨越百年依旧殷红如血。名册之上,密密麻麻、工工整整地写满了自魏国建立、尤其是此次决定国运的西征以来,所有阵亡将士的姓名、籍贯、军职、牺牲地点。从高高在上的将领,到最底层的步卒、民夫,无一遗漏,一视同仁。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一段为国捐躯的壮烈,一个破碎的家庭,一份沉甸甸的牺牲。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却仿佛有无声的呐喊在空气中震荡。
右边,则是一些看起来颇为“不合时宜”、甚至有些格格不入的物品——一堆堆虽然经过小心清理、却依旧能看出焚烧、水渍、血污痕迹的典籍残卷。有断裂的竹简,有边缘焦黑碳化的帛书,有纸张泛黄、字迹模糊不清的书页。它们被小心地放置在特制的、铺着柔软丝绸的木匣或托盘之中,如同安置着易碎的珍宝。这些,正是从咸阳火场边缘、断壁残垣下,乃至那条意外发现的秦皇密道干燥处,由杜洪带领着工匠和士兵们,冒着生命危险,如同抢救亲人般奋力抢救出来的部分华夏典籍残骸。它们残缺不全,如同被折断翅膀的鸟儿,却顽强地存在着,象征着文明在暴虐与战火的疯狂摧残下,那不屈不挠、生生不息的生命力。
冉闵神情肃穆,目光缓缓扫过下方寂静无声、如同黑色森林般的军阵,然后转向香案。他亲手用火石点燃三炷粗大的、散发着清冽香气的线香,青烟袅袅升起,笔直如柱,直入云霄,仿佛搭建起一条连接天地的桥梁。他并未跪拜,而是挺直脊梁,深深三揖,每一次弯腰,都带着千钧之重,仿佛在向无数无形的英魂致意。
“朕之将士,英魂不远!”
冉闵的声音并不如何刻意高亢,却如同沉雷滚过大地,清晰地、沉重地传入每一个将士的耳中,带着一种直抵人心、引发共鸣的力量,“尔等为国捐躯,血染沙场,功在社稷,泽被苍生!今日,朕在此立祠,非为观瞻,乃为铭记!将尔等之名,刻于金石,录于史册,使我大魏子民,千秋万代,永志不忘!尔等妻儿老小,朕必善加抚恤,使生者无饥寒之苦,英灵无后顾之憾!”
他拿起左边最上面一本、封面写着“西征先锋阵亡名录”的厚厚名册,郑重地、如同托着山岳般,供奉在香案正中最崇高的位置。
随后,他的目光转向右边那些残破却无比珍贵的典籍,声音变得更加深沉、浑厚,带着一种历史的穿透力:
“而这些,”
他指向那些竹简帛书,手指仿佛带着温度,“乃我先民智慧之结晶,华夏文明之血脉!是无数先贤呕心沥血所着,是维系我族群认同、精神不息之根本!暴君苻健,欲以焚书之暴行而绝我文脉,毁我根基,其心可诛,其行当灭!尔等血战,不仅为攻城略地,拓土开疆,更为守护这文明薪火,使之不绝于缕,传承万世!今日,朕以此残卷,祭奠英灵,意在告慰:尔等守护之文明,必将因尔等之牺牲,而更加璀璨,更加坚韧,必将光耀千古,传承万世!”
他又拿起一卷焦黑最甚、却被他亲自指定要小心保存的《尚书》残篇,那上面似乎还隐约可见卢玦护卫时留下的暗红指印,小心地供奉在名册之旁,让牺牲的武勋与守护的文脉,在这一刻,以一种震撼人心的方式,紧密地结合在了一起。
名册与典籍,牺牲与传承,武勇与文德,在这庄严肃穆的祭礼上,完美地融为一体。许多铁打的汉子,经历过无数次生死考验的老兵,此刻也忍不住红了眼眶,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哽咽之声。他们不仅仅是为了军功爵位、为了赏赐而战,此刻更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更是为了一个更具崇高意义的目标——守护自己的文明与传统,守护那书写在竹简帛书上的精神家园——而挥动刀剑。一种前所未有的使命感与荣誉感,在胸中激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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