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渭水平原,仿佛被架在了一个亘古未有、烈焰熊熊的巨大洪炉之上。苍穹如盖,不见一丝云彩,烈日如同一位冷酷暴君的独眼,毫无遮拦地炙烤着这片饱经创伤的大地。目光所及,田野龟裂,草木焦枯,连风都带着灼人的温度,蒸腾起扭曲视觉的滚滚热浪,让远方残破的咸阳城廓如同海市蜃楼般摇曳不定。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作呕的复杂气味,那是战争过后特有的死亡气息:新鲜血液挥之不去的甜腥,与尸体在酷热下迅速**的恶臭交织;木材、织物燃烧后残留的焦糊味,混合着尘土被反复灼烧后的干涩呛人。这些气味沉甸甸地压迫着每一个幸存者的呼吸,仿佛在肺叶上涂抹了一层粘稠的、名为绝望的油脂。
咸阳城墙那道巨大的、被魏军以火药与攻城槌合力撕开的缺口,如同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狰狞伤疤,**裸地暴露在骄阳的审判之下。断壁残垣间,焦黑的梁木斜插着,一些暗藏的火星仍在断瓦残垣下顽强地冒着缕缕青烟,如同一条被重创后垂死的巨蟒,进行着最后的、无力的喘息,诉说着昨夜那场破城之战的惨烈。
王猛站在一片相对较高的废墟堆上,这里原本是城墙上一座用于侧射防御的马面,如今只剩夯土基座和散乱的、带着烧灼痕迹的城砖。他的一袭青衫,下摆多处被昨夜的炮火燎烤和飞溅的火星灼得焦黑卷曲,边缘甚至有些许被烧穿的破洞,沾染着难以洗刷的灰烬与暗褐色的血点。他的脸上混合着汗渍、烟灰和难以掩饰的疲惫,嘴唇因长时间的呼喊指挥和缺水而干裂起皮。但那双眼睛,却如同被雪山泉水洗刷过的黑曜石,在烈日的强光下非但没有丝毫浑浊,反而闪烁着一种冷静到了极致、因而显得格外锐利的光芒,仿佛能洞穿眼前的一切迷雾。
他的手中,紧紧攥着半卷已然残破、边角焦黑的《孙子兵法》——这是他的前辈与精神引路人王谦生前批注最多、最为珍视的典籍之一,上面密密麻麻的朱砂小楷,承载着一位智者对战争与谋略的毕生心血。昨夜在组织士兵抢救重要文书时,他从一堆尚有余温、混杂着血污的灰烬中偶然发现了这卷残书,几乎是本能地,不顾烫手的灼痛,将其奋力抢出。此刻,握着这卷带着前辈体温般余热与嘱托的残书,指尖传来的粗糙触感,让他仿佛能跨越生死,感受到那位逝去智者无声的目光与沉甸甸的期望。
“先生,内城各处要道和武库最后几处顽抗点,都基本肃清了,俘虏也已分开关押,严加看管起来。”一个沙哑而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鏖战后的疲惫,却也透着一丝如释重负。
王猛缓缓转过身,看到杜洪正拖着一条在昨夜混战中被流矢所伤的腿,一瘸一拐、却努力保持着速度向他走来。每走一步,受伤的腿都带来一阵钻心的疼痛,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咬牙坚持着。这位老铁匠的脸上满是烟火色,连花白的胡须末梢都被高温烤得有些焦曲卷缩,但那双惯于在炉火旁审视钢铁、洞察秋毫的眼睛里,却燃烧着异常亢奋的火焰,那是历经漫长黑暗终于见到黎明曙光后的激动与欣慰。他双手捧着一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乌木匣子,匣体黝黑发亮,触手冰凉,表面以浮雕技法雕刻着繁复而古老的氐族狼神与星辰图腾纹样,充满了异族的神秘与威严感,还挂着一把造型奇特、宛如盘蛇吐信般的铜锁,锁孔深邃复杂,显然并非寻常匠人所能打造。
“这是从氐秦武库令身上搜出来的,”杜洪将木匣郑重呈上,语气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轻松,“那家伙被抓住时还想顽抗,挨了两下才老实。据他磕磕巴巴地交代,这是武库最深处那座号称‘金石库’的钥匙,里面据说存放着苻健这些年搜刮的一些最珍贵的金玉宝器,还有……可能还有一些来不及转移或销毁的机要文书。最后一道机关,据说是请了巧匠设计的机簧锁,需要此钥方能开启,强行破门恐会引发内藏的火油或酸液自毁,连人带东西一起报销。”
王猛接过木匣,入手便感到一种沉甸甸的、沁入骨髓的冰凉质感,显然这乌木本身也非同一般。他并没有立刻低头查看这把可能关乎巨大财富与隐秘的钥匙,而是目光再次越过残破不堪、余烟未尽的咸阳内城,投向了更西方的地平线。在那里,长安城庞大而模糊的轮廓,在蒸腾扭曲的热雾中若隐若现,如同海市蜃楼般缥缈不定,却又带着一种实实在在的、命运召唤般的沉重感,压在他的心头。那里,有他必须辅佐冉闵完成的、混一华夏的未竟使命,有冉闵对他寄予的“关中亚父”的厚望与托付,有关中数百万饱经战乱、翘首以盼安宁的百姓的期许,也有杜洪等无数义士用鲜血与生命铺就的、通往未来的荆棘道路。
然而,就在他心神稍稍飘向长安,思虑下一步安抚与进取方略之际,瞳孔骤然收缩!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只见咸阳内城靠近原郡守府的方向,猛地升起了三支带着尖锐刺耳、仿佛能撕裂灵魂般啸音的响箭!那箭矢拖着鲜艳夺目、如同鲜血染就的红色尾焰,在湛蓝得近乎残酷的天空中划出三道无比醒目、仿佛天道泣血般的轨迹,然后在高空猛地炸开,形成三朵凝聚不散、刺眼欲裂的红色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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