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失去了春日的柔和,带着日渐增长的燥热与渭水特有的土腥气,毫无阻碍地吹过广袤的、刚刚经历过战火洗礼的渭河平原。风卷起黄土路上的细微尘埃,也吹动了魏军连绵数十里营寨中那成千上万的玄色旌旗。旗帜猎猎作响,如同无数黑色翅膀在拍动,汇聚成一片低沉的、充满力量感的呼啸声,宣告着一支强大军队的意志。在咸阳城外完成短暂的休整、兵力调配和初步的物资补充后,冉闵亲率的大魏中军主力,终于拔营起寨,踏上了西进长安的最终征途,目标直指那座承载了无数历史与梦想的千年古都。
队伍浩浩荡荡,迤逦数里,仿佛一条黑色的巨龙,在关中大地上缓缓蠕动前行,带着无可阻挡的气势。最前方是精锐的斥候游骑,如同巨龙的触角,警惕地探查着前方数十里内的任何风吹草动,扫清一切可能的障碍;紧随其后的是阵容严整、甲胄鲜明、在阳光下反射着冷光的骑兵部队,战马雄骏,骑士矫健,马蹄踏在地上,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如同战鼓般的雷鸣之声,卷起漫天黄尘;中军则是冉闵的金顶銮驾和庞大的、如同移动森林般的步兵方阵,士兵们扛着长矛、环首刀,背着强弓硬弩,沉默而坚定地行进,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对胜利的渴望、对皇帝的忠诚以及对未来的期盼,脚步声汇聚在一起,如同持续不断的闷雷滚过大地;最后则是绵延不绝、吱呀作响、负载沉重的辎重车队,装载着粮草、帐篷、攻城器械的部件以及各种军需物资,由民夫和辅兵驱赶着牛马,艰难地跟在后面。整个队伍井然有序,透露出百战精锐特有的森严气度与无坚不摧的信念,以及一种历史正在行进中的宏大感。
王猛骑着一匹温顺却步伐稳健的青色战马,行进在冉闵金顶銮驾稍后一些的位置。他依旧习惯性地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青色文士服,只是在外面罩了一件轻便的皮甲,腰悬那柄并非擅长、此刻却觉得不可或缺的长剑,看上去更像一个随军参赞的文士,而非那个刚刚被皇帝亲口御封、拥有生杀予夺大权的“关中亚父”。然而,只要稍微留意,便能发现他此刻的目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深邃、更加坚定,那是一种将巨大责任内化后所产生的沉静与力量,一种“望之俨然,即之也温”的气度。他不再仅仅是观察山川地势,更是在用未来治理者的眼光,审视着这片即将完全属于他职权范围内的土地,思考着它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道路两旁,是刚刚经历过战火洗礼、尚未恢复元气的景象,满目疮痍。一些村庄依旧残破,断壁残垣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荒草在废弃的田地里肆意蔓生,偶尔能看到一两个侥幸存活下来的百姓,站在远处,用混杂着恐惧、麻木、好奇、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们自己可能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希望的目光,注视着这支庞大而威严的军队通过。王猛早已严令麾下各部,行军途中务必严格遵守军纪,绝对严禁骚扰沿途百姓,践踏农田,与民争利。他甚至指示后勤官员,从并不宽裕的军粮中,分出极小一部分,救济那些他们遇到的、确实已经濒临饿死边缘的极端困苦的百姓,并派军医为一些伤病的平民简单诊治。他知道,这些看似微小的、带着温度的举动,通过百姓之口悄然传播开来,正在一点点地、潜移默化地改变着关中子民对“魏军”的固有认知,为未来的统治打下最初始的、也是最重要的民心基础。仁者无敌,攻心为上,不仅在战时,也在平时。
他骑在马上,身体随着马背的起伏而轻轻晃动,脑海中却在如同精密仪器般高速运转,不断推演着抵达长安城下后可能出现的各种复杂情况,以及相应的对策。与姚弋仲的密使接触,能否顺利建立联系?对方会作何反应?是虚与委蛇,讨价还价,还是可能真的有所动摇?长安城内的内应网络,在经历了苻健可能进行的清洗和恐慌之后,还能剩下多少力量?能否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打开城门或制造混乱?苻健本人,是会吸取咸阳教训,凭借长安坚城死守待变,还是会在极度恐慌和内部压力下,冒险出城寻求决战?或者,他内部是否会发生预料之外的变故,如兵变或刺杀?每一个环节,都如同棋局上的关键落子,关乎着成千上万将士的生死,关乎着整个战局的最终走向,也关乎着他这“关中亚父”能否顺利开启治理关中的第一步,兑现对冉闵和这片土地的承诺。
他也无法不想到杜洪,想到那个十字路口,那片暗红色的土地。在离开咸阳前,他排除众议,力排众议,亲自为杜洪选择了一处墓地。位置就在那片崩塌的城墙缺口附近,一个地势稍高、可以眺望东方(邺城方向)和西方(长安方向)的小土坡上。他让石柱找来一块质地坚硬、色泽青郁的上好青石,亲自题写了“义士杜洪之墓”六个朴拙而有力、蕴含悲痛与敬意的文字,命最好的石匠刻碑立于墓前。没有冗长的墓志铭,没有浮夸的官职追赠,这六个字,在他看来,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能彰显杜洪生命的价值与重量,代表着他最本质的身份——忠义之士。下葬时,他将杜洪生前用了大半辈子、柄部已被手掌磨得光滑无比、甚至留下指印的那把小铁锤,郑重地陪葬在了棺木之中,让这位老铁匠带着他安身立命的工具、他的忠诚与他的灵魂,长眠于此,永远守望着他为之付出生命的故土和那重新飘扬起的汉家旗帜,也见证着未来的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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