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谱留在阿静房间的第三天下午,王蓉收到了一个包裹。没有寄件人信息,是同城快递。拆开,里面是那本绣谱,还有一张纸条:你认错人了。别再来了。
字迹工整,甚至可以说娟秀,但笔画僵硬,像是很久没写字的人费力写成的。王蓉把纸条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试图从笔画的轻重、转折的弧度里读出更多信息。但纸条本身传递的信息已经足够清晰:拒绝。
她坐在出租屋的地板上,背靠着床沿。窗外的阳光一寸寸移动,从书桌移到墙角,最后消失。房间里渐渐暗下来,但她没有开灯。
手机屏幕在昏暗里亮起又暗下。母亲打来三个电话,周文发了五条消息,张教授也来询问调研进展。她都没有回复。世界好像被一层薄膜隔开了,所有的声音、期待、责任都变得遥远模糊。
只有那张纸条上的七个字是真实的:你认错人了。别再来了。
夜里十点,她终于站起来,打开灯。从背包里拿出所有田野资料:西部山乡的照片、南方工厂的录音、城中村的笔记、石洼子的刺绣样本,还有这四年来收集的关于姐姐的所有线索——车票存根、问询记录、模糊的监控截图、目击者证词。
她把它们摊在地上,像拼一幅巨大的拼图。然后她看到了一直忽略的图案:所有这些寻找,都建立在一个假设上——姐姐希望被找到。
但如果她不想呢?
王蓉想起阿静的眼神:恐惧、躲闪、挣扎,还有深藏的疲惫。那不是被寻找者的惊喜,是被追逐者的惶恐。如果姐姐离家出走不是被迫,而是选择?如果她的沉默不是失语,是拒绝言说?
这个想法像冰水浇下来。四年寻找,她一直把姐姐设定为受害者,需要被拯救的失语者。但有没有可能,姐姐才是自己命运的主宰者——以出走为抗争,以消失为宣言?
凌晨一点,她拨通了周文的电话。
我可能错了。她的声音沙哑。
关于阿静?
关于一切。王蓉看着地上摊开的资料,我一直在找我的姐姐,但那个二十岁出嫁、二十三岁出走的王玲,可能早就不存在了。现在的她——如果阿静是她——已经用十多年时间,长成了另一个人。关键她不是聋哑人,我有什么权利,用妹妹的身份去打扰她重活的人生?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你想放弃?
我想……尊重。王蓉闭上眼睛,如果她选择以阿静的身份活下去,那是她的权利。我的寻找,可能只是一种自私的纠缠。
但你母亲呢?你外甥呢?他们有权利知道她还活着。
知道之后呢?王蓉问,如果阿静坚持自己是李静,不是王玲,怎么办?如果相见带来的不是团聚,是更深的伤害呢?
这个问题太沉重,两个人都沉默了。窗外传来夜归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远及远。
王蓉,周文终于说,你还记得在石洼子,我们讨论过的研究伦理吗?最重要的原则是:不伤害。如果继续寻找可能伤害到她,那么暂停,也许是更负责任的选择。
暂停。王蓉重复这个词,四年了,我第一次想暂停。
挂掉电话后,她开始收拾地上的资料。不是按照项目分类,而是按照时间顺序:2010年第一次返乡调查,2011年找到媒人赵巧嘴,2012年追踪到省城线索,2013年——现在,在这个南方小镇遇到阿静。
一条清晰的轨迹:她从家族史研究出发,走向更广阔的社会田野,最终所有的线索又收束回一个具体的人。但这个人告诉她:你认错人了。
她拿起那张纸条,又看了一遍。别再来了。不是请求,是警告。
凌晨三点,她做出了决定。
第二天上午,她去了镇上的邮局,买了一个结实的纸箱。回到出租屋,她把所有关于姐姐的资料——除了那本绣谱——全部放进去:照片、笔记、录音、车票,还有这些年写下的寻人日记。然后用胶带封箱,在箱子上写下日期:2013年10月28日。
这个箱子不是要寄走,是要封存。她把它塞进床底最深处。
接着,她开始整理田野调查的资料。这些与寻找姐姐无关,是她作为研究者的工作成果。她分类、编号、打包,准备寄回学校的实验室。
做完这一切,她给张教授发了封长邮件,说明了情况:阿静的线索中断,决定暂停寻找;田野资料已整理完毕,请求延长调研时间,专注于手工艺女性的研究课题。
张教授很快回复:理解你的决定。有时放下,是为了更深的承担。批准延期。
中午,她提着行李下楼。经过七号院时,她停下脚步,抬头看向二楼窗户。窗帘紧闭,但窗台上那盆芦荟在阳光里绿得发亮。
她没有敲门,没有留纸条,只是站在那里看了几分钟。然后转身,朝车站走去。
去车站的路上,她给母亲打电话。
妈,我要离开这个镇子了。
找到你姐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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