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王蓉在出租屋里醒来,窗外的月光把房间照得半明半暗。她再也睡不着,起身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几个月来的田野笔记和论文资料。
文件夹里分类整齐:西部山乡留守女童的访谈录音,南方工厂女工的计件数据,城中村家政妇女的就业困境分析,还有石洼子刺绣合作社的经济赋权案例。每一份材料都对应着一个宏大的学术命题:城乡差距、性别不平等、劳动力市场分层、传统手工艺的现代转型。
她随机点开一个音频文件,是李春芳的声音:有时候觉得,我像个零件。在老家是女儿、姐姐、妈妈,在这里是工号347。又点开一个文档,是小娟的素描旁注:眼睛很大,但已经学会不看太远的地方。
这些声音和画面曾经让她感到研究的重量,此刻却像隔着毛玻璃——真实,但模糊。因为窗外那条巷子里,二楼那个叫阿静的女人,正在用一种更尖锐的方式,刺穿所有这些宏观叙事。
王蓉走到窗边,掀起窗帘一角。后街七号院的二楼窗户黑着,但凌晨的这个时刻,她总觉得那扇窗后有人同样醒着。
她坐回桌前,打开一个新的文档,标题写上:田野反思:当个案成为至亲。光标闪烁了很久,她写道:
过去四个月,我走访了七个调研点,访谈了六十三位女性,拍摄了数百张照片,收集了十几万字的材料。我试图拼凑出一幅当代中国底层女性的生存图景。我分析结构,追踪政策影响,记录个体应对策略。
但此刻,所有这些宏观努力,都坍缩成一个具体的问题:二楼那个女人是不是我姐姐王玲?
如果是,那么我研究的所有沉默的、形态失语的、谱系边缘化的机制,都有了最疼痛的肉身。她不仅是案例L,她是王玲,是在我童年记忆里会用手语比划等我回来的姐姐,是母亲李明珍夜夜念叨的女儿,是外甥李栓柱不记得模样的母亲。
如果不是,那么我的寻找还要继续,而这些田野中遇到的女性,她们的故事将永远与我的个人追寻平行——我记录她们,但我最想找到的,始终是那个特定的人。
这种分裂让我痛苦:作为一名研究者,我应该关注普遍性;作为妹妹,我只想找到唯一的她。
写到这里,天开始蒙蒙亮。巷子里传来第一声鸡鸣。王蓉关掉电脑,穿上外套,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清晨的后街很安静,只有几个老人在生煤炉。她在七号院对面的早餐摊坐下,要了碗豆浆,眼睛盯着那扇门。
六点半,门开了。阿静提着篮子下楼,往菜市场方向走。王蓉远远跟着,保持二十米距离。她看见阿静走路时右腿有点跛——姐姐小时候摔伤过右腿,阴雨天会疼。
菜市场里,阿静在一个豆腐摊前停下,用手比划着要一块豆腐。摊主切好递给她,她接过,掏出零钱,数得很仔细。整个过程没有说一句话。
聋哑?王蓉的心跳加速。但她很快发现,阿静付钱后,对着摊主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是在说谢谢,只是声音太轻。
不是完全的聋哑,是听力严重受损导致的言语障碍。这和姐姐的情况不完全一致:王玲是因高烧导致的双耳失聪,完全不会说话,只能用手语。但十多年过去了,如果姐姐在流浪中被迫学习用残存的听力交流呢?
阿静买完菜往回走。经过一个垃圾堆时,几只流浪猫围上来。她停下,从篮子里掰了小块馒头,掰碎了喂猫。这个动作让王蓉的呼吸停滞——姐姐从小就喜欢小动物,看见流浪猫狗总会省下自己的食物。
她几乎要冲上去。但就在此时,阿静抬起头,目光扫过早餐摊,与王蓉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空气凝固了。阿静的眼神从茫然到惊讶到恐惧,只用了半秒。然后她猛地转身,快步往家走,篮子里的豆腐差点掉出来。
王蓉坐在原地,豆浆已经凉透。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暗中观察了。这种窥视本身就在伤害对方——无论她是不是姐姐。
上午九点,她再次敲响阿静的门。这次她什么都没带,只带着自己。
门开了条缝。阿静的眼睛红肿,显然哭过。
李姐,我们能谈谈吗?
沉默。但门缝开大了一点。
王蓉走进去,关上门。房间里有淡淡的煤烟味和中药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气息——像老家柜子里陈年布匹的味道。
我来自北方,一个叫王家洼的村子。王蓉开口,声音尽量平稳,我家后山有条小溪,溪边长着野菊花和蒲公英。小时候,我姐姐常带我去溪边,她不会说话,但会用手语告诉我:看,蜻蜓;看,小鱼;看,云在河里跑。
阿静背对着她,站在窗前,肩膀微微颤抖。
我姐姐叫王玲,1978年生,聋哑人,不能说话。没上过学。但她会绣花,会画简单的画,会用草编小兔子,会算盘,会做瓦。王蓉从手机里翻出照片,那是姐姐十七岁时拍的,这是她出嫁前两个月拍的。那年她二十多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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