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那会儿,关外的腊月天,风跟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生疼。眼瞅着明天就是年三十了,可林小柱的心却比这数九寒天还凉。他家那盏给新坟的“长明灯”,非得在今夜由他这个长孙亲手送去。乱葬岗在老沟北,屯子里的人平时打死都不往那儿凑,光是提起“老沟北”三个字,后脊梁都冒寒气。
林家今年运道背,秋收时小柱的爹上山拉木头,被滚下来的圆木砸中了,没熬过冬就撒手人寰。按老规矩,新坟头三年,年三十晚上坟前不能断了亮儿,得送一盏“坟灯”,寓意给亡魂照路,不让它在年关底下摸黑,也免得它想家想狠了,回头来找活人的麻烦。这送灯的时辰也有讲究,必须在腊月二十九,日落之后,子时之前。早了,阳气未尽,灯亮不“纯”;晚了,阴气太重,活人容易冲撞东西。
“爷……我,我一个人去啊?”小柱攥着那盏用油纸糊的、底座方方正正的灯笼,手指头都快掐进竹篾里了,声音打着颤儿。他娘早没了,爹又刚走,家里就剩他和爷爷相依为命。
爷爷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里,他脸上的皱纹像是又深了几壑。他咳了两声,哑着嗓子说:“柱儿啊,规矩就是规矩,你是长孙,这灯……只能你去送。心里念叨着你爹,他护着你呢。记住喽,到了地方,把灯点着,放在碑前,磕三个头,立马就往回走。路上不管听见啥声儿,看见啥影儿,都别回头,别搭腔!”
小柱看着爷爷浑浊却坚定的眼神,知道这事儿没商量。他咽了口唾沫,感觉那唾沫星子都带着冰碴儿。他穿上那件厚重的、打着补丁的旧棉袄,爷爷又递过来一盒火柴,特意用一块红布包了,塞进他贴身的衣兜里。“火种揣好,阳气旺。”爷爷最后叮嘱道。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子寒风立刻裹挟着雪沫子扑了进来,呛得小柱直咳嗽。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墨蓝色的天幕上挂着几颗惨淡的星子,月亮被一层薄薄的乌云遮着,透出些朦朦胧胧、死气沉沉的光。屯子里的灯火远远落在身后,越是往北走,越是荒凉。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路两旁是光秃秃的林子,枯树枝被风吹得摇晃,互相拍打,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屯子里老人都管这叫“鬼拍手”。偶尔,不知从哪片林子里传来一声乌鸦的啼叫,喑哑难听,像是敲破了口的锣。
小柱缩着脖子,把棉袄领子往上拽了拽,可那风还是无孔不入地往骨头缝里钻。他手里提着的灯笼还没点,只是个黑乎乎的影子,随着他的脚步一晃一晃。他不敢往两边看,总觉得那影影绰绰的树干后面,藏着什么东西,正用冰冷的眼睛盯着他。心里头一遍遍念叨着爹,可越念叨,越是想起爹下葬时的样子,那脸色灰白,嘴唇青紫……他赶紧甩甩头,不敢再想。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空气里的味道变了。屯子里的烟火气早已闻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冻土、衰草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腐朽气息。前面,就是老沟北的乱葬岗了。这里地势低洼,据说早年是片洼地,雨水大了就积水,埋的都是些横死的、无主的、或是穷得买不起好地界的苦命人。坟包一个挨着一个,高高低低,大多残破不堪,有些甚至被野狗刨开了,露出里面破烂的席子或是薄皮棺材板子。雪在这里覆盖得不那么均匀,东一块西一块,露出底下黑黢黢的土地,像一块块难看的癞疮。
小柱的心跳得像擂鼓,他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他从红布包里摸出火柴,手抖得厉害,划了三下才“嗤”地一声点燃。微弱的火苗在风中剧烈摇晃,险些熄灭。他赶紧用手护着,点燃了灯笼里的牛油蜡烛。一团昏黄、温暖的光亮了起来,勉强驱散开身边一小圈黑暗。
借着灯笼的光,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乱葬岗深处。脚下的路更难走了,时不时会踢到埋在雪下的碎石或是骨头茬子,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他找到了爹的新坟,那土还比较新,上面盖着的雪也比别处薄些。坟前立着一块简陋的木碑,上面是他爷爷亲手刻的字。
小柱把灯笼小心翼翼地放在碑前,那团昏黄的光晕笼罩着木碑,似乎带来了一丝虚幻的暖意。他跪下,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心里默念:“爹,儿子给您送灯来了,您好好过年,别惦记家里……”
磕完头,他不敢耽搁,站起身就要按爷爷说的,头也不回地离开。可就在他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旁边不远处的一个老坟后面,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他浑身汗毛瞬间倒竖!
是风吗?还是看花了眼?
他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耳朵竖起来,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除了风声和鬼拍手,似乎……还有一种极其轻微的、摩擦的声音。
“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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