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这地方,一到冬天,那风就跟刀子似的,刮在人脸上生疼。屯子窝在山坳里,四面都是光秃秃的山,一到傍晚,家家的烟囱冒起白烟,像是一道道魂儿往天上去。屯里拢共百十来户人家,多是些刨地、打猎的营生,日子过得紧巴,但最让他们心里膈应的,还不是这穷窝窝,而是屯子外头五里地那座荒废了二十年的胡家窑。
老辈人讲,那窑当年红火过,烧出的青砖远近闻名。可二十年前那个夏天,一场邪乎的暴雨下了三天三夜,雷打得跟天破了似的,雨停后,胡家窑就那么塌了,像被抽了筋骨的一摊烂肉。最瘆人的是,当时在窑里赶工的工头胡老三和他手下六个窑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那么凭空没了影儿。打那以后,邪门的事儿就传开了。都说每逢月圆夜里,那破窑里头就会传出清清楚楚的“搬砖、砌墙”声,啪嗒,啪嗒,砖块碰撞,又沉又闷,有时还夹杂着像是泥抹子刮过砖面的涩响,一声接一声,不停不歇,直到月头西沉,东方发白。那声音,听着就像有一大帮子看不见的人,在那儿闷头干活,不眠不休。
屯子里的人,天黑透了就不敢往那方向凑,连带着那片老林子也成了忌讳。娃娃哭闹,大人只要吓唬一句“再哭就让胡老三把你砌进砖窑里”,娃娃立马就收了声,小脸煞白。关于那窑厂的种种说道,在酒桌上,在炕头边,被反反复复地咀嚼,添油加醋,越传越邪乎。有老窑工的后人说,那窑塌得蹊跷,塌之前就闹过怪事,夜里总听见有人哭。还有人说,胡老三那人太狠,为了赶工期,不管窑工死活,怕是遭了报应。更有人信誓旦旦,说月圆时远远瞧过,那破窑上头笼着一层绿油油的光。
这些闲言碎语,传到张大胆耳朵里,他只当是屁响。张大胆是屯里有名的猎户,爹娘去得早,就给他留下一杆老猎枪和一身胆气。他四十出头,膀大腰圆,脸上是风吹日晒的糙皮,一双眼睛亮得像夜里蹲守的豹狗子。他常年在深山老林里钻,狼群都见过几回,哪会信这砖头瓦块能成精?他总咧着嘴,带着几分不屑:“扯他娘的臊!指定是些个野猫獾子在里头作窝,或是风吹得破门板子响。一帮子大活人,让点动静吓破了胆,真够尿性!”
这话传来传去,就有人激他:“张大胆,你光说不练假把式,有尿性你月圆夜去那窑厂里头走一遭?”
张大胆把手里盛烧酒的搪瓷缸子往桌上重重一顿,酒星子溅出来:“去就去!下个月圆夜,老子就让你们瞧瞧,啥叫鬼怕恶人!”
转眼就到了月圆前一天。屯里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拄着拐棍找到张大胆住的那间小土房。老支书胡老蔫,论起来还是胡老三的远房堂兄,他咳嗦着说:“大胆呐,别逞能。那地方邪性,不是闹着玩的。当年那七个人,咋没的,谁说得清?那声音,响了这些年,是好来的?听叔一句劝,别去惹那骚。”
张大胆正低头擦他那杆视若性命的老猎枪,枪管擦得锃亮。他头也不抬:“老支书,放心,我心里有数。真有啥不干净的东西,我这枪和柴刀也不是吃素的。” 他拍了拍靠在墙角的柴刀,那刀磨得飞快,在昏暗的油灯光下闪着寒光。
另一个老太太,瘪着嘴,神神叨叨地压低声音:“大胆啊,那胡老三……死的时候怨气重啊,我昨儿还梦见他,浑身是泥,瞪着俩大眼珠子,跟我说墙砌歪了……要找人帮把手哩……”
张大胆听得心里莫名地一咯噔,但面上还是强撑着:“三奶奶,梦都是反的。我明天晚上去,看能不能捡几块好砖回来,给您老垒鸡窝。”
老人们见他油盐不进,只得摇头叹气地走了。
月圆当天,下午天色就阴沉得厉害。张大胆仔细准备着。猎枪检查了又检查,压满了火药和铁砂。柴刀别在腰后,刀柄用布条缠得结实。他又翻出一瓶陈年的高粱烧,酒劲烈,能驱寒,也能壮胆。临出门,他瞅了瞅墙角那落满灰的麻绳,犹豫了一下,也顺手捎上了。天擦黑时,他灌了几大口烧酒,背上家伙,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迎着屯里人复杂难言的目光,大步流星地往屯子外走去。
一出屯,风更硬了,卷着地上的雪沫子,打在脸上像细沙子。通往窑厂的那条土路,早就荒废得不成样子,被枯草和积雪半掩着。路两边是片乱葬岗子,这些年屯里没主横死的人,都草草埋在这儿,东一个西一个的小土包,有些塌了半拉,露出黑乎乎的洞口。几只老鸦蹲在光秃秃的歪脖子树上,偶尔“呱”地叫一声,声音沙哑难听。
越往老林子深处走,天色暗得越快。惨白惨白的月亮从东边山梁子后面爬上来,像个冰冷的独眼,俯视着这片死寂的山野。月光透过干枯杂乱的枝桠投下来,在地上留下斑驳陆离的影子,风一吹,那些影子就张牙舞爪地晃动,像是活了过来。
张大胆紧了紧衣领,把猎枪攥得更牢实了些。虽说胆大,但这地方的气氛实在压得人心里头发沉。他啐了一口,又掏出酒瓶子抿了一口,火辣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去,才觉得那股子莫名的寒气被驱散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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