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腊月的风,是带着牙的。啃得老林子呜呜响,刮在脸上,跟钝刀子割肉似的,生疼。天沉得像是要砸到人头顶上,灰白里透着股死气,那雪片子,不是飘,是砸,密匝匝,硬邦邦,裹着鬼哭似的风声,往地上夯。才过晌午,天光就败得差不多了,四下里昏茫茫一片,雪雾障目,五步开外,连自家伸出来的手指头都瞧不真切。这光景,山里的活物早就猫冬去了,连最耐寒的山耗子也缩在洞里头,不肯露头。可刘老狠还得往家蹽。
刘老狠是这十里八村有名的木匠,手艺是祖传的,人也跟他那名号一样,又老又狠。五十多岁的年纪,一张脸被山风皴得跟老树皮似的,沟壑纵横,眉眼间总拧着一股子挥不去的戾气。他这人犟,认死理,吐口唾沫是个钉,答应了东村王财主家腊月二十前交一套桌椅箱柜,就差最后几道打磨上漆的工夫,任谁劝“等雪歇了再说”,他都梗着脖子不吭声,只在今天一大早,瞅着雪势稍小些,便拎着他那套吃饭的家伙什,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门。婆娘拽他衣袖,被他一眼瞪了回去:“少咧咧,耽误了工期,你赔钱?”
此刻,他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没膝的雪壳子里,往家赶。风嚎得越来越邪性,像是有无数冤魂在老林子里开会。雪粒子打在老狗皮帽子上,噗噗作响。他从王财主家出来时,天就已经擦黑,这会儿更是黑透了心肠,只有雪地反着一点惨白的光,勉强能照见脚下模糊的路影。这条路他走了大半辈子,闭着眼也能摸回家,可今天,这路却显得格外漫长和陌生。四周是死一样的静,除了风声,就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和脚踩积雪发出的“嘎吱”声,那声音单调得让人心头发慌。
他得穿过一片老坟圈子。这片坟地不知是哪朝哪代留下的,荒草比人都高,夏天阴森森,冬天白惨惨,平日里大白天一个人走都觉着脊梁沟发凉,更别说这腊月暴雪的夜里。可这是回家的近路,绕道得多走半个时辰。刘老狠啐了一口,裹紧了身上那件油腻发亮的破棉袄,硬着头皮钻了进去。
坟圈子里的雪更深,一脚下去,直没到大腿根。那些歪歪扭扭的墓碑,半截子埋在雪里,像一个个蹲着的黑影,默不作声地窥视着他这个不速之客。风穿过枯枝和石碑的缝隙,发出种种怪声,时而像女人哭,时而像野猫叫春。刘老狠心里也毛,但他狠劲上来了,嘴里不干不净地低声骂着,给自己壮胆:“操他娘的鬼天气……死人都老实躺着,看什么看……”
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忽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旁边一座半塌的老坟后头,模模糊糊立着个什么东西。他心里咯噔一下,猛地停住脚,攥紧了别在腰后的烟袋锅子——那铜烟锅头又沉又硬,关键时刻也能当家伙使。他眯缝起昏花的老眼,使劲朝那影子看去。
雪雾弥漫中,那影子矮瘦矮瘦的,不过三四尺高,身上套着一件过分宽大的旧黄袄子,那黄颜色在雪地里格外扎眼,是一种陈旧的、像是被油污浸透了的暗黄色。它就那么直挺挺地立在坟头后面,一动不动,仿佛也是座石碑。
刘老狠头皮有些发麻,这荒山野岭、暴雪老坟的,谁家孩子能跑这儿来?他咳嗽一声,试探着问:“谁?谁在那儿?”
那矮瘦影子没回话,却慢吞吞地,从坟后挪了出来,动作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僵硬,像个提线木偶。它面向刘老狠,然后,两只胳膊从前襟里伸出来,那手臂也是又细又短,双手合在一起,朝着刘老狠,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
这一作揖,刘老狠看得更真切了些。那东西低着头,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见一个尖削的下巴,皮肤青灰。作揖的手,瘦得皮包骨头,手指细长,指甲又尖又长,透着乌黑的光泽,绝不像是人的指甲。
紧接着,一个尖细、扭曲,像是被人掐着脖子挤出来的声音,慢悠悠地飘了过来,每个字都带着一股子冰碴子味儿:
“您……瞧我……像人……还是像神?”
刘老狠浑身的汗毛“唰”一下全立了起来。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黄仙讨封!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老话,闪电般划过心头:深山老林,暴雪夜深,若遇邪物人立而起,口吐人言,问它像人像神,那便是修行到了火候的黄皮子(黄鼠狼)来讨封正了!若是答“像人”,它便道行受损,前功尽弃,必遭其记恨报复;若是答“像神”,它便修为大涨,甚至能借机化形,但人也担了莫大因果,福祸难料。而且,绝不能迟疑犹豫,更不能胡言乱语。
可刘老狠是谁?是村里出了名的犟眼子,脾气上来天王老子也不认。他本就冻得半死,又累又饿,心里憋着一股邪火没处发,此刻被这诡异东西拦住去路,问这刁钻问题,惊惧之下,那蛮横凶狠的劲儿猛地顶了上来。尤其是他看到那东西作揖时露出的乌黑指甲,以及作揖后微微抬头,帽檐阴影下那双瞳孔——那根本不是人的眼睛,两点幽绿的光,像是鬼火,直勾勾地盯着他,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混合着狡黠与贪婪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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