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雪下得邪性,封了山,也几乎封了路。靠山屯像被塞进了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棉花套子里,喘不过气。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的日子,天上却连个星子都见不着,只有月亮毛了边儿,泛着惨白的光,活像长了毛。十岁的山子就是在这一天,钻进了村后头那间谁也不敢靠近的、黄三姑留下的破败老宅。
黄三姑是屯里以前的萨满,十年前死在这老宅里,死的时候屋里爬满了刺猬,哭得跟小孩似的。屯里人都说她是被“白老太太”收走了——白老太太就是刺猬仙,是靠山屯的保家仙,也最是记仇。打那以后,这老宅的门就没开过,窗纸烂成了条,风一吹“哗啦”响,像谁在里头撕布。山子敢去,一是仗着自己年纪小,天不怕地不怕,二是前几天跟二柱子打赌,输了的要去老宅拿一样“黄三姑的东西”回来,不然就得把过年的新棉袄输给二柱子。
雪没到山子的膝盖,踩下去“咯吱”响,在寂静的后山格外清楚。老宅的木头门虚掩着,门轴锈得死死的,山子用肩膀一撞,“吱呀”一声,那声音像从棺材里抠出来的,透着股子陈腐的寒气。一进门,霉味就裹着土腥味扑过来,呛得他直咳嗽。屋里黑黢黢的,月亮光从破窗棂漏进来,在地上投出歪歪扭扭的影子,像趴在地上的小兽。
靠墙摆着个掉漆的供桌,桌腿烂了一条,用石头垫着。桌上积了厚厚的灰,放着个缺口的陶碗,碗里全是老鼠屎。山子的目标就是这供桌,二柱子说黄三姑的宝贝都在这儿。他踮着脚走过去,手指在供桌上一划,拉出一道灰印子。突然,他的手碰到个硬东西,在供桌底下,被半张黄纸压着。
山子把黄纸扒开,借着月光一看,是个铜铃。铃身比他的拳头小点儿,裹满了绿锈,像冻在地里的青苔,一刮就掉渣。铃身上刻着歪歪扭扭的符文,不是汉字,倒像是虫子爬的印子,有些地方锈得连不起来了。最怪的是铃舌,不是铜的,是一颗干得皱巴巴的小骨头,尖嘴猴腮的,山子瞅了半天,才认出是刺猬的头骨——那小尖嘴和圆耳朵的轮廓,跟他夏天在山上抓的刺猬一模一样。
山子把铜铃捡起来,凉得扎骨头,像是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他试着摇了摇,没出声。再使劲儿一晃,“嗡——”一声闷响,不是铜铃该有的清脆,倒像是空木头里塞了棉花,声音喑哑得很,震得他手心发麻。这声响刚落,院墙外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山子吓得一哆嗦,以为是狼,赶紧把铜铃揣进棉袄里,猫着腰就往门外跑,连跟二柱子打赌的事儿都忘了一半。
跑回家里,奶奶正坐在炕头纳鞋底,油灯的光昏黄,把奶奶的影子投在墙上,老长。“死小子,野哪儿去了?灶糖都给你摆好了,再晚回来灶王爷就不带你的话上天了。”奶奶头也不抬地说。山子把铜铃藏在裤腰里,含糊地应了一声,扒拉了两口灶糖,就说自己困了,爬上炕钻进被窝。
被窝里暖和,铜铃贴着山子的肚皮,慢慢暖了过来。他摸着铃身上的符文,越摸越好奇,忍不住又摇了一下。这次的声音比在老宅里清楚些,还是闷的,像远处有人敲破锣。刚摇完,窗外突然传来“噗通”一声,像是有东西从墙上掉下去了。山子扒着窗纸往外看,月亮底下,雪地上趴着个黑团儿,动了动,是只刺猬,正慢慢往窗根儿挪。
山子没当回事,靠山屯的刺猬多,夏天的时候房檐下都能看见。可他刚躺下没一会儿,又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这次更响,像是有一群东西在爬。他再扒窗纸,吓得差点叫出声——雪地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刺猬,大的小的都有,圆滚滚的,像撒了一地的黑煤球。它们都朝着山子家的方向,有的在爬,有的在滚,沉默着,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就那么对着窗根儿趴着,像是在朝圣。
“奶!奶!你快看!”山子喊着爬起来。奶奶披着棉袄走过来,顺着山子指的方向一看,脸“唰”地就白了,手里的鞋底“啪嗒”掉在炕上。“你是不是去黄三姑的老宅了?”奶奶的声音发颤。山子不敢瞒,点了点头,把铜铃从裤腰里掏了出来。
奶奶看见铜铃,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赶紧扶着炕沿。“作孽啊!这是黄三姑的招仙铃,是给白老太太递话的!”奶奶抓过铜铃,翻来覆去地看,绿锈蹭了她一手,“你摇了?”山子小声说:“摇了两下。”奶奶叹了口气,眼泪都快下来了:“这铃不是随便摇的,铃舌是白老太太的‘引魂骨’,一摇,就是给她‘报名’,说有替身了。”
山子听不懂,追问什么是替身。奶奶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火光照着她的脸,皱纹里全是愁容。“白老太太是咱们的保家仙,可仙也有寿数。黄三姑是她的替身,替她在人间守着屯子,也替她受着天规。黄三姑死了,白老太太就缺个替身,这铜铃就是选替身的法器。谁摇了铃,谁的气就沾在铃上,白老太太就找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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