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烟火:府县、边镇与工坊的年声
1. 府城乡绅:体面与乡俗缠裹的年
山东济南府,是南北通衢的大府,城里住的多是“土生土长”的乡绅——不是京城勋贵那般拘谨,也不像平民那般窘迫,他们的年,全是“地方规矩”堆出来的体面,裹着乡邻情分,也藏着处世的小心。就说退休的通判王启年家,从腊月二十三“祭灶”起,府里的年味就透着“既不扎眼,又不寒酸”的分寸。
王启年原是济南府通判(从六品),五年前因“眼疾”致仕,家底不算厚,却在城里有三间铺面(一间药铺、一间粮铺、一间布铺),算“中等乡绅”。腊月二十三祭灶,他既不学京城勋贵那般“减仪”,也不学平民那般“简陋”——灶台上摆的“灶糖”是自家药铺熬的(用麦芽糖加了点甘草,说“能润喉”),灶王爷画像不是街上买的印刷品,是请府学的老秀才画的,画得眉眼温和,不像市面上的那般“凶神恶煞”。祭灶时由王启年亲自点香,嘴里念的不是“上天言好事”的套话,是济南本地的俗语:“灶王爷,上西天,给俺家捎个平安信,别让乡里闹灾荒,别让铺面亏了本。”念完让小儿子王孝儿把灶糖掰一块贴在灶王爷嘴上,笑着说:“甜住您的嘴,少提咱家的错处——去年粮铺晚给佃户发了两天粮,可别记着。”
腊月二十五“备年礼”,是王启年最费心思的事。上要给济南知府送“府礼”,下要给族里的穷亲戚送“族礼”,中间还要给药铺的坐堂先生、粮铺的掌柜送“伙计礼”。给知府送的礼得“合规矩”——不能送银子(怕被说“行贿”),也不能送珍馐(怕被说“奢靡”),最后定的是“济南三物”:一匣“平阴阿胶”(是自家药铺用本地驴皮熬的,不是贡品,却胜在“地道”)、两袋“周村烧饼”(用芝麻、面粉做的,脆香,是济南特产,平民也吃得起)、一幅“趵突泉图”(是王启年自己画的,他退休后学画,画得不算好,却显“诚心”)。送的时候特意让大儿子王孝文背着去,叮嘱:“见到知府大人,别提‘致仕前的旧情’,只说‘本地小物,给大人添年彩’,知府若问乡里事,就说‘粮价稳,佃户都安份’——别多嘴说东边乡有流民逃来。”
给族里穷亲戚的“族礼”则要“实在”——每户两斤糙米、一尺粗布、五个铜板。王启年让粮铺掌柜挨家送,特意交代:“给东头的王二婶多送一斤米,她儿子去年在运河上撑船淹死了,家里就她一个老婆子;给西头的王老实多送一尺布,他闺女开春要出嫁,得做件新衣裳。”送完还让账房先生记下来,说“年后别跟他们要粮租——今年山东旱,佃户收成不好”。
除夕的“族宴”是王家的重头戏。王启年把族里二十多口人都请到家,分了四桌:上首是族里的长辈(比如王启年的叔公,八十岁了,拄着拐杖),中桌是王启年夫妇、儿子儿媳,下桌是族里的年轻媳妇、未出阁的姑娘,最末一桌是族里的半大孩子。菜品是济南本地的“八大碗”,却都是“家常味”——没有山珍海味,最体面的是“酥锅”(用白菜、豆腐、海带、五花肉炖的,五花肉是自家养的猪杀的,切得薄,怕显得“铺张”)、“炸耦合”(用面粉裹着韭菜鸡蛋馅炸的,姑娘们最爱吃)、“白菜炖豆腐”(济南人过年必吃,说“清白过年”)。叔公夹了一筷子酥锅,眯着眼说:“启年啊,今年这酥锅比去年香——是不是多放了点酱油?”王启年赶紧答:“叔公您尝出来了?今年药铺的甘草卖得好,给您留了点,年后让孝文给您送去,泡水喝润嗓子。”叔公笑了,说:“还是你有心——别学那些城里的官,忘了本。”
宴间的“热闹”也是本地规矩——不让戏班,只让族里的姑娘唱“济南小调”,比如《绣荷包》《送情郎》,调子软和,不像京城的昆曲那般“讲究”。王孝儿才八岁,拿着个拨浪鼓在席间跑,被王启年喊住:“别闹,给叔公磕个头,讨个压岁钱。”孝儿乖乖磕了头,叔公从怀里摸出个铜板,笑着说:“给你买糖吃——明年要好好读书,别像你爹似的,当了官还得退下来。”王启年听了,也不恼,只笑着说:“退下来好,能陪您老人家过年。”
守岁时,王启年不跟家人围炉,反倒去了粮铺——他记挂着佃户的粮租。账房先生把账本递过来,说:“东头十户佃农,有三户没交齐租,说年后卖了春菜再补。”王启年翻了翻账本,提笔把那三户的欠租划了,说:“别要了——今年旱,他们能活下去就不错了。”账房先生愣了:“老爷,这……粮铺的本钱要亏了。”王启年叹口气:“亏就亏点——都是一个族的,总不能让他们过年饿肚子。”回到家时,妻儿都在等他,孝儿抱着个布老虎(是王启年托布铺掌柜做的,花了五个铜板),说:“爹,你看我的老虎!”王启年摸了摸儿子的头,坐在炭盆边,看着盆里的炭火烧得旺,忽然说:“明年要是收成好,就把粮铺的租子再减点——乡里安稳,比啥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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