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三十六年十月中旬。,辰时刚过,那边,福王南行,这边,在德州北门的夯土官道上还凝着白霜——昨夜停了恼人的西北风,却降下彻骨的寒意。城根下流民临时搭的草棚里,偶有孩童冻得哭声刚起,便被大人惊恐地捂住嘴,唯恐引来官差驱赶,城门内,一列车马正缓缓集结。
最前的是辆改装过的青布马车,车辕包着厚棉絮,车厢两侧窗棂挂着双层暖帘,帘角绣着极小的“朱”字纹,不细看只当是普通仕女车驾。
车旁立着个身着飞鱼服、腰悬绣春刀的汉子,面沉如水,正是锦衣卫百户沈砚。他刚检查完车底的暗格——里面藏着三柄短刃、一叠火折子,还有块刻着“东宫武馆”的木牌——这是他作为朱由校武先生的凭信,也是此次护郡主出行的“软令牌”。听见车厢里传来轻轻的拨弄声,沈砚抬手撩开暖帘一角,见三岁的**郡主朱徵妲正坐在铺着白狐裘的锦凳上,小手捏着片干枯槐叶,目光却透过帘隙,定定望着草棚里一个脚冻得通红的流民孩子。
“郡主,风利,帘得放下。”沈砚的声音放得极轻——他管了朱由校半年武课,对这位比太孙还小一岁的**郡主,总多几分谨慎。朱徵妲没说话,只将槐叶往车窗缝递了递,小手指了指那流民孩子冻得通红的脚。沈砚顺着她的手势看过去,心下了然,转头对身后立着的青衣女子递了个眼色。
那青衣女子便是张清芷。她穿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粗布直裰,头发束成简单的髻,若不是腰间悬着柄窄身短剑,看着就像个寻常仆妇。可她刚接了沈砚的示意,便不动声色地往草棚走——走得极慢,每步都踩在流民搭建草棚时垫的石板上,既不踢到枯草惊动旁人,又能借着弯腰理裙摆的动作,飞快扫过草棚里的人数、男女比例,甚至留意到最里面那户草棚角挂着个褪色的“雀”字布片——那是“雀儿”的人,按规矩,这处流民点的动静,此刻该已传到张清芷的袖中密信里了。
“张姑娘,车驾备好,戚百户那边催了。”沈砚的声音适时响起,既像是催促,也像是给张清芷递台阶。张清芷直起身,没回头,只抬手拢了拢鬓角——这是“雀儿”的暗号,意为“此处安稳,无异常”。等她走回车旁时,沈砚已撩着帘,看着朱徵妲把槐叶放在锦凳上,小手轻轻拍了拍,像是在交代什么。张清芷立刻会意,从随身的布包里摸出块蒸饼,掰成小块,趁流民不注意,飞快塞给那冻脚的孩子,又在他耳边低语两句——后来才知,她是让孩子告诉草棚里的“雀儿”,午时在安德驿西跨院接头。
此时官道上的人已聚齐。最外侧是十名身着劲装的汉子,每人肩上扛着支铁管长铳,铳身刻着“迅雷”二字,腰里别着火药袋——这是吴钟和他的十个弟子,吴钟站在最前,年过五旬,脸上刻着刀疤,双手背在身后,指节因握得太紧泛白,显然是在克制护镖时的本能警惕。他身边站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络腮胡,穿卫所军衣,是把总戚报国,他正低头跟哥哥戚昌国说话——戚昌国穿锦衣卫百户服,比沈砚多了枚“武举”银章,手里攥着张德州至聊城的舆图,手指在“安德驿”“平原县”几个地名上反复摩挲。
“沈百户,吴太医的药箱都搬上车了,共十二箱,艾草、苍术各三十斤,麻沸散二十包,还有些银针、陶碗。”戚报国的嗓门洪亮,刚说完,就见个穿灰布长衫的年轻的医者从城门内快步走出,身后跟着四个背着药箱的医童——正是吴有性。他走得急,袍角沾了泥,却顾不上掸,径直走到马车旁,对沈砚拱手:“沈百户,昨夜查的那例腹泻流民,已用黄连汤稳住,我留了个医童在德州城守着,咱们带的四个医童,都能单独处理风寒、痢疾,应付沿途够用。”
沈砚点头,刚要说话,就见个穿短打、扎绑腿的汉子扛着杆铁枪跑过来,嗓门比戚报国还响:“沈百户!张姑娘!都齐了!咱同兴镖局的弟兄虽只我一个跟来,但这路我熟,从德州到聊城,哪段有险滩、哪处有破庙,我闭着眼都能数出来!”这是神拳李半天,同兴镖局的镖头,手上老茧厚得能磨破布,跑过来时,腰间的镖囊晃悠,露出里面插着的七枚飞镖——都是他走南闯北练出来的本事。
“李镖头,别嚷,小郡主在车里。”张清芷低声提醒,李半天立刻捂住嘴,挠了挠头,讪讪地退到吴钟弟子身后。沈砚见人都到齐,抬手看了看日头——辰时三刻,霜刚化透,正是启程的时辰。他刚要下令,车厢壁传来三声轻叩。张清芷附耳帘上,片刻后直身传话:“郡主示下:行陆路,缓辔,沿途细察。”
无人觉此令出自三岁稚子有何不妥。“雀儿”乃郡主所创,其情报网络一月来于德州屡建奇功,众人早已信服。此令之意,正在于明察暗访,不放过任何灾情隐患。
德州城里流民的安置、粮铺的价格,甚至官差的贪腐线索,都是“雀儿”的人先查到,再经张清芷传到郡主耳中,最后才捅到山东巡按那里。此刻郡主说“慢些、多看”,便是要他们沿途查探灾情,别错过了暗处的隐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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