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三十六年十月中旬,辰时的日头刚漫过紫禁城的角楼,永定门外已列开了十里长的仪仗。朱常洵勒着胯下“踏雪乌骓”的缰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匹从漠北贡来的良驹,是父皇万历特意赏他的,可此刻他看着那明黄伞盖下的“福”字旗,只觉得刺眼。
“王爷,时辰到了,该启行了。”王忠躬身回话,声音压得极低。这位老太监是万历特意派来的,说是“照料起居”,实则谁都清楚,是替宫里盯着这位刚定了封地的福王——国本之争闹了十五年,郑党一案让万历把最疼的三儿子打发去了广东就藩。
朱常洵没回头,目光还黏在远处宫墙的轮廓上。昨夜里乾清宫的烛火亮到三更,父皇拉着他的手,指腹磨着他腕上那只和田玉扳指——那是他满月时父皇给的。“洵儿,别怨父皇。”万历的声音比往常沙哑,“广东不是苦寒地,是‘天子南库’,有珠池、有市舶、有稻田。你去了,别学那些个藩王只知收租享乐,得替朕看着——劝课农桑,让百姓有饭吃;盯着那些税监,别让他们把地方刮空了。”
“劝课农桑”四个字,像块石头砸在朱常洵心里。他自小在宫里养尊处优,见惯了御花园的牡丹、文华殿的字画,哪懂什么农桑?可父皇说这话时,眼神里的疲惫不像装的——他虽不管朝政,却也听母妃郑贵妃提过,这些年矿监税使闹得凶,江南、山东都有民变,广东的李凤更是臭名昭着。
“走吧。”朱常洵终于扯了扯缰绳,乌骓踏起蹄子,溅起地上的霜花。仪仗队跟着动起来,锣声、鼓声敲得震天响,可他总觉得那声音闷得慌,像堵在胸口的气。随行的除了太监,,还有三百名锦衣卫、二十名翰林院编修——说是“辅佐政务”,倒更像监视。母妃特意派来的表哥郑养性,正骑着马跟在侧后方,时不时递来个“安心”的眼神,可朱常洵只觉得烦躁:母族的势力再大或再小,能拦得住他离京的路吗?
黄河岸的哭声:初遇人间苦
出京三日,仪仗行至黄河渡口。十月的黄河已褪去汛期的汹涌,水色浑浊,岸边的芦苇荡白花花一片,风一吹就发出“沙沙”的响,像有人在哭。
朱常洵掀开车帘,刚探出头就被一股腥气呛得皱眉——不是宫里熏香的味道,是水腥、土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他顺着陈矩指的方向看去,渡口边的土坡下,挤着几十号衣衫褴褛的人,男女老少都有,怀里抱着破碗、烂席子,有的靠在树干上咳嗽,有的蹲在地上啃着发黑的窝头。
“那是河南来的灾民,”随行太监低声解释,“今年夏天黄河决了口,淹了开封府三县,官府赈灾的粮被层层克扣,他们只能往南逃,想投奔广东的亲友——听说广东有饭吃。”
朱常洵的目光落在一个老妇身上。她头发全白了,裹着件露出棉絮的破棉袄,怀里抱着个五六岁的孩子,孩子脸黄肌瘦,嘴唇干裂,正扯着老妇的衣角要水喝。老妇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个小陶罐,倒了半天只滴下几滴浑浊的水,孩子“哇”地就哭了。
就在这时,远处来了几个穿皂衣的差役,手里拿着鞭子,嘴里骂骂咧咧:“滚滚滚!这是福王殿下的渡口,哪容得你们这些叫花子待着!”说着就扬鞭往人群里抽。老妇吓得赶紧把孩子护在怀里,踉跄着往后退,脚下一滑,连人带孩子摔在泥里。
“住手!”朱常洵几乎是脱口而出。他自己都愣了——往日在宫里,见了宫监打骂小太监,他从不多管,可此刻看着老妇怀里孩子的眼泪,他竟没忍住。
差役们见是福王的车驾,吓得赶紧跪下来磕头:“小的不知王爷在此,死罪死罪!”
朱常洵掀开车门的踏板,刚要下车,郑养性就骑马赶了过来,凑到他耳边:“王爷别管闲事。这些灾民都是‘贱籍’,管了也没用,还落个‘干政’的名声——父皇让您去广东就藩,可不是让您管河南的事。”
朱常洵的脚停在半空。他看着泥里的老妇慢慢爬起来,抱着孩子,不敢哭出声,只是一个劲地给差役磕头,然后拉着孩子,一瘸一拐地往芦苇荡里走,那背影单薄得像片要被风吹走的叶子。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这就是父皇说的“百姓”?这就是他要“劝课农桑”的对象?可他连护着他们不挨鞭子都做不到,还谈什么“劝农”?
那天晚上,仪仗在渡口边的驿站歇脚。朱常洵翻来覆去睡不着,总想起老妇怀里孩子的脸。王忠端来安神汤,见他醒着,就叹了口气:“王爷,您今日心善,可这天下的灾民,不是您管得过来的。老奴在宫里三十年,见多了——陕西的旱灾、江南的水灾,哪次不是死一片人?陛下心里也疼,可税监要供内库,藩王要供俸禄,官府要填亏空,哪有闲钱赈灾?”
“税监……”朱常洵猛地坐起来,“父皇说,让我盯着广东的税监,别让他们刮空了地方。广东的百姓,也像这样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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