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告全民书》那颠覆性的文字,如同燎原之火,从南京的街头巷尾,一路蔓延至帝国最偏远的田埂与驿道,在亿万民众心中引发着或欣喜、或茫然、或惶恐的思想地震时,一股冰冷而坚决的暗流,正在江南最富庶、也是旧思想最根深蒂固的心脏地带,悄然汇集。
苏州,虎丘山麓,一座名为“寄啸山庄”的僻静园林深处。
这里本是前朝某位致仕尚书的私产,以其精巧的布局和珍奇的太湖石而闻名。然而,今夜,园林中没有了往日的丝竹管弦与吟风弄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如同坟墓般的死寂。
在一间只点着数盏昏暗烛火的密室之中,聚集着几十个人影。他们的衣着,依旧是考究的丝绸儒衫,但他们身上,早已没了那种属于江南文人的闲适与风雅。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阴云,眼神中,燃烧着或压抑、或疯狂的火焰。他们不再是挥毫泼墨的雅士,而是一群在绝望中挣扎,试图用阴谋扼住历史咽喉的复仇者。
空气,阴冷而凝重,仿佛连烛火的跳动,都带着一丝决绝的悲鸣。
主持这场秘密集会的,是两位身份与背景截然不同,却因共同的仇恨而走到一起的人物。
其中一位,是端坐在主位上的老者。他名唤刘宗经,乃是当代理学一脉的泰山北斗,曾与顾昭在京郊的“西山论道”中公开辩论,却被对方那套离经叛道的“格物致知”与“实践真理”驳斥得体无完肤,从此引为毕生之耻。他代表着儒家道统最顽固、最核心的守卫者。
另一位,则是一个看起来不过三十余岁的中年人。他面容阴鸷,眼神如鹰,沉默地坐在刘宗经的身侧。他并非士林中人,而是来自山西,是那个曾经富可敌国,却在顾昭推行新币制与国有银行的“西风烈”行动中,被连根拔起的晋商常家的一个远亲,名叫常颖。他依靠着提前转移出去的、依然堪称巨额的财富,侥幸逃脱了那场清洗,如今,他代表着所有在顾昭新政中,被碾得粉碎的旧商业利益集团。
一个为“道”,一个为“利”。在这间密室里,这对看似永远不可能合作的力量,第一次,也是最危险地,结合在了一起。
“诸位,”刘宗经那嘶哑的声音,打破了长久的沉默。他环视着在座的众人——这里有在官场改革中被罢黜的旧官僚,有土地被“赎买”后心怀怨恨的大地主,有被新式工厂挤压得濒临破产的旧作坊主。
“想必,那份所谓的《告全民书》,各位都已经看过了。”他枯瘦的手,拿起桌上那份《大明时报》,随即,又如同触碰到什么污秽之物一般,猛地将其揉成一团,狠狠地掷在地上。
“好一个‘还政于民’!好一个‘协助前君完成不世之功’!我中华数千年之文明,何曾见过如此厚颜无耻、颠倒黑白的檄文!”老者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中迸发出骇人的怒火。
“那顾昭竖子,其心可诛!他先是以利诱之,夺尽天下财富;再是以兵胁之,囚禁君父;如今,更是要以这妖言惑众的‘共和’、‘公民’之说,彻底断绝我儒家数千年之根本,毁我纲常伦理,灭我神圣道统!此仇,不共戴天!”
他的声音,从最初的愤怒,逐渐转为一种悲怆而决绝的号召。
“我等今日在此秘会,并非为了蝇营狗苟的私利,更非商贾结党之举!我等,效仿的是当年为国除奸,不惜身家性命的东林先贤!为的,是匡扶社稷,清理君侧,是让这颠倒的乾坤,重新回到它应该在的轨道上来!”
他猛地站起身,枯槁的身躯里,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此身可灭,道统不可亡!若任由顾贼胡为,百年之后,这片土地上,将再无人知晓何为君臣父子,何为忠孝节义!华夏,将沦为禽兽之邦,我等,又有何面目,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
这番慷慨激昂的言辞,瞬间点燃了在场所有人心中的仇恨与恐惧。一片“愿随刘公,死不旋踵”的附和声,在密室中压抑地响起。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常颖,却用他那不带丝毫感**彩的冰冷声音,给这片激昂的气氛,浇上了一盆最现实的冷水。
“先生们谈大义,我们生意人,只谈生意。”
众人安静下来,看向这个浑身散发着铜臭味,却又无人敢于小觑的晋商代表。
“顾昭的工厂,让我们的绸缎庄、瓷器坊,变成了卖不出去的废品;他的银行,让我们的钱庄票号,一夜之间关门倒闭;他的海运公司,断了我们用骆驼走了几百年的商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断我们所有人的活路。”
常颖的目光,如同毒蛇一般,缓缓扫过每一个人。
“大义,或许能让诸位热血沸腾,但生意,才能让我们活下去。很简单,让他死,我们才能活。”
他将手伸进怀里,拿出了一张银票,轻轻地放在桌上,推到了刘宗经的面前。
“我常家,以及所有愿意共襄盛举的商号,愿出白银百万两,为诸位的‘春秋大义’,铸造一把最锋利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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