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明信片(二)
二十二年光阴,足够一场梅雨发酵成陈年的酸涩,也足够一个少女被生活腌渍成面目模糊的中年妇人。我叫陈华义,三十八岁,像一粒被风从枝头打落的、沾满了灰尘的芝麻,滚回了这座呼吸里都带着潮湿水汽的南方小城。身后跟着的,是我十六岁的儿子陈宇,眉眼间依稀能找到他父亲的轮廓,也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沉默与疏离。一段仓促开始又潦草结束的婚姻,留给我的只有他,以及一地无从拾掇的琐碎与疲惫。陈宇插班进了城西的初中,七年级,正是当年我遇见李琼喜老师的年纪。
日子在出租屋、超市收银台(我找了份理货员的工作)和陈宇学校的三角线上麻木地滑动。生活的惯性巨大而沉重,将那些属于陈华义的、鲜亮或幽暗的心事,都碾压成了薄薄一片,塞进了记忆最不易触及的抽屉深处。直到那个名字,猝不及防地再次撞入耳膜。
那是个同样阴沉的下午,空气里饱和的水汽仿佛随时能拧出雨来。我在超市生鲜区整理着被顾客翻乱的蔬菜,冰柜的冷气一阵阵扑在裸露的手臂上。隔壁文具货架旁,两个穿着附近初中校服的女孩正压低声音交谈,语气里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对大人世界悲剧的惊悸与猎奇。
“……听说了吗?就我们学校那个教语文的李老师,教初三那个……可惨了!”
“哪个李老师?头发有点白,戴眼镜那个?”
“对对对!就是他!听说暑假带老婆孩子去旅游,回来的高速上……大货车追尾,就他一个活下来……”
“天呐!那他老婆孩子……”
“当场就没了!他老婆人可好了,以前还给我们班代过课呢!儿子更厉害,刚考上北大!这下全没了……李老师好像腿也伤了,出院后整个人都……唉,听说回来上课了,但跟丢了魂似的……”
手中的一捆芹菜“啪嗒”掉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几颗水珠溅上我的裤脚。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四肢百骸都僵住了。李琼喜老师。那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尘封已久的抽屉,里面积压的、混杂着少女慕恋与巨大悲伤的尘埃轰然弥漫开来,呛得我几乎窒息。高速、车祸、妻子、儿子、北大……这些冰冷的词语组合成一个巨大的、无声的黑色漩涡,瞬间将那个曾站在讲台上周身有柔光的形象吞噬殆尽。我蹲下去捡芹菜,手指却抖得厉害,怎么也抓不稳那湿滑的菜茎。二十二年,我以为时间早已冲刷掉所有痕迹,可这一刻,心口那陈年的旧疤,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狠狠撕裂,比当年听闻他婚讯时的钝痛,更添了无边无际的、灭顶般的悲凉。我羡慕过那个能嫁给他的女子,也曾幻想过成为他孩子的母亲。如今,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连同我那点隐秘的、从未示人的幻想,都被那场惨烈的车祸碾得粉碎。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来,视野一片模糊。我慌忙背过身去,用冰凉的、沾着菜叶水珠的手背狠狠抹掉。这不是哭的时候,也不是哭的地方。
再次见到李琼喜老师,是在陈宇新班级的家长会上。我特意请了假,坐在教室后排角落。家长们嗡嗡的议论声,班主任介绍班级情况的平稳语调,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探究,牢牢锁在讲台旁边那个身影上。
他坐在一把椅子上,身形比记忆中佝偻了许多,像一株被骤然抽走了所有生机的老树。曾经浓密的黑发如今已是灰白相间,稀薄地覆盖着头顶。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架在鼻梁上,镜片后的眼神浑浊、空茫,仿佛蒙着一层永远也散不开的阴翳。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夹克,整个人透着一股枯槁的灰败气息。讲台还是那个讲台,阳光也试图穿过积满灰尘的窗户照进来,但他周身那层柔和的光晕,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时间在他身上留下的,不是儒雅的沉淀,而是毁灭性的摧残。班主任在介绍各科老师时提到他,他微微欠了欠身,动作迟缓僵硬,脸上挤出一丝极其勉强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随即又迅速湮灭在那片空茫的灰暗里。那笑容短暂得如同幻觉,却像一根针,狠狠扎进我的眼里、心里。那个风趣幽默、眼中闪着智慧光芒的李琼喜老师,彻底被埋葬在了二十二年前那场我未曾参与的婚礼之后,又被更深地掩埋在了这场惨绝人寰的车祸废墟之下。
家长会结束后,人群像退潮般涌向门口。我犹豫着,脚步像灌了铅。陈宇的名字在点名册上,他迟早会知道我是谁的母亲。逃避毫无意义。我深吸一口气,拨开人群,朝着那个正准备费力站起的枯槁身影走去。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仿佛踩在时光沉积的淤泥里。
“李老师。” 我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显得微乎其微。
他似乎没有听见,正用手撑着椅子的扶手,试图站起来,那条受过伤的腿显然还不利索。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