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明信片(一)
那年我十六岁,李琼喜老师三十二岁,他站在初三教室的讲台上,周身仿佛被一层柔光笼罩着。他教语文,口吻却不像讲台上的人,更像我们当中一个风趣的大朋友。我那时便喜欢他,觉得是学生喜欢老师那样自然又炽热的喜欢。可毕业如同一道分水岭,横亘在我与李老师之间,也横亘在我与过去懵懂的自己之间。
毕业后的日子,思念如野草般疯长。我频繁地给他发去信息,琐碎的日常,隐秘的心事,倾泻而出。他总耐心回应,带着师长特有的温和边界感。这种边界感曾让我安心,可后来却成了刺痛。
去年梅雨时节,消息来了。他告诉我,他要结婚了。我捧着手机,屏幕的光在昏暗中刺得眼睛生疼。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第一次听起来如此令人窒息。那个瞬间,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骤然停跳,随后是剧烈的、令人窒息的钝痛。我本该为他高兴的——像以前那样。可这一次,心口那点本该欢悦的火苗,被这消息彻底浇灭了。那个瞬间,我无比清晰地触摸到了内心潜藏已久的秘密:那不仅仅是学生对师长的敬爱。我害怕,害怕他从此属于另一个名字,彻底滑出我的世界;更害怕自己心底这疯狂滋长的藤蔓,终会勒得自己无法呼吸。
那晚,我独自坐在书桌前,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我向来倔强,泪腺似乎比别人更吝啬些。可那晚,眼泪流了又流,仿佛要流尽身体里所有的水分。我对着漆黑的手机屏幕,一遍遍输入又删除,最终只发出一句:“李老师,恭喜你!真替你高兴!”指尖冰凉,按下发送键那一刻,心头却像被滚烫的铁块烙过。我从未想过,祝福的话语也能有千钧之重,沉甸甸地压垮了我。
李老师很快回复了,字里行间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说筹备婚礼很累,琐事缠身,有时会失眠。他说这些时,我的心仿佛又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揪住,比听闻婚讯时更甚。他开心我就开心,他不快乐,我便跌入更深的冰窟。这念头如此清晰,如此汹涌,几乎将我淹没。
毕业前,我曾精心挑选了一张明信片,画面是春日里一片宁静的湖水。那些反复掂量过的话语,那些欲言又止的心事,最终被我工整地写在了背面。它一直藏在我书桌抽屉的最深处,像一个封存的、不敢触碰的念头。
就在那个得知他即将举行婚礼的雨天傍晚,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我拉开了抽屉。明信片被雨水打湿的窗边吹来的风轻轻拂动。我攥着它,像攥着一块滚烫的炭火,冲进了门外无边无际的雨幕里。
雨水冰冷地砸在脸上、身上,瞬间湿透。我凭着记忆奔向李老师家楼下那片熟悉的梧桐树影。雨幕重重,模糊了视线,那栋楼的轮廓在雨帘后如同海市蜃楼。我不敢上楼,不敢敲门,更不敢想象他看见我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我只是固执地站在那棵熟悉的大树下,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颈,冷得彻骨。我低着头,看着手中那张明信片。精心写下的字迹在雨水的冲刷下迅速变得模糊、氤氲,蓝色的墨迹如同受伤的眼泪,在纸面上无声地晕染、溃散开来,最终模糊成一片无法辨认的、忧郁的湖蓝。那些字,连同它们所承载的、我整个兵荒马乱的青春心事,就这样被雨水带走,消融在脚下湿漉漉的黑暗里。
脸上早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肆意流淌。我抬起头,望着那扇亮着温暖灯光的窗户——李老师就在那方光亮里。我最终只是把那片被雨水浸透、字迹模糊的纸片,轻轻塞进了单元门旁那冰冷的、空荡荡的信箱。指尖触到那金属的寒意,仿佛也触碰到了某种无声的结局。
许多年后,一个同样潮湿的春日,我因事路过母校。校园里梧桐新绿,花坛里不知名的花儿开得喧闹。我独自走上教学楼的台阶,脚步在空旷的走廊里发出轻微的回响。鬼使神差地,我轻轻推开了那扇曾无比熟悉的教室门。
教室空无一人,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窗户,照亮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张讲台上——仿佛看见一个年轻的、带着温和笑意的身影站在那儿,周身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晕。那光晕曾是我整个世界的中心。
我慢慢走过去,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冰凉的桌面,指尖沾上了薄薄一层粉笔灰。就在讲台边缘,靠近我曾坐过的那个位置方向,我的指尖触到一点极其微小的凸起。低头细看,竟是一点早已干涸、颜色黯淡的墨迹,微小得如同一个被遗忘的句点,固执地嵌在木头的纹理里。
这痕迹是谁留下的?是某个学生心不在焉的涂鸦?还是当年某个如我一般懵懂、慌乱的心事,不小心滴落在此的证据?无从知晓了。我静静地站在空寂的教室中央,阳光把影子拉得很长。空气里只有尘埃在无声地浮动。
窗外,下过雨的空气湿润清新,带着泥土和草木复苏的气息,缓缓飘了进来。那气息温柔地拂过面颊,仿佛也拂过了记忆里那个在暴雨中无声哭泣的少女。时光如长河奔流,当年那场心碎的疾雨,终究在光阴的河床上沉淀下去,化为了河底温润无声的卵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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