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陪读的日子里(九)
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像无数根细小的针,顽固地钻进鼻腔深处。李建军站在“市精神卫生中心”住院部三楼长长的、刷着惨白涂料的走廊尽头,眉头紧锁。这里安静得过分,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意义不明的呓语和铁门开关时沉闷的撞击声,提醒着此地的特殊。
他最终还是来了。在儿子李强沉默却执拗的目光注视下,在女儿李薇带着恳求的低声劝说中。他无法拒绝那双酷似他、却过早承担了太多苦难的眼睛。
“爸,去看看她吧。”李强从大学回来的第一个晚上,坐在出租屋那张吱呀作响的旧饭桌旁,声音低沉,“不是原谅她什么。就是……去看看她现在到底什么样子。听社区的人说,她那样……可能真的不太好。” 他顿了顿,眼神复杂地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就当……给自己一个交代。”
李薇也在一旁轻轻点头,没说话,只是把一杯刚倒的热水推到父亲手边。
此刻,李建军站在病房门口,隔着门上那块小小的、镶嵌着细密铁丝网的观察窗,目光沉甸甸地投了进去。
病房不大,陈设极其简单。一张窄窄的钢丝床,一个固定在墙角的铁皮柜子,再无他物。窗户装着同样细密的防护栏,阳光被切割成细碎的格子,无力地洒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
张丽华就蜷缩在靠墙的角落,背对着门。她穿着统一的、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更显得她瘦骨嶙峋,如同一具蒙着布的骨架。枯草般花白干涩的头发胡乱地挽在脑后,露出脖颈上松弛的皮肤和清晰的脊椎骨节。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头深深埋在膝盖里,双手神经质地、无意识地反复搓着自己病号服的衣角,那动作机械而僵硬,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木偶。她仿佛与角落里那片凝固的阴影融为了一体。
一个穿着白大褂、表情严肃的中年女医生站在李建军身边,低声介绍着情况:“……送来的时候情况非常差,严重营养不良,有自残倾向,意识混乱,有被害妄想,伴有暴力冲动……经过初步诊断和这段时间的药物治疗、心理疏导,攻击性基本控制住了,但认知功能和社会功能退化严重,情感淡漠,大部分时间处于这种退缩状态……属于重度精神分裂症伴严重认知障碍。她这种情况,属于民政救助对象,费用不用你们家属担心。”
李建军沉默地听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观察窗里那个蜷缩的背影。医生的话像冰冷的铅块,一块块砸在他心上。没有愤怒,没有恨意,甚至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彻骨的疲惫和一种荒谬的陌生感。这就是那个曾经花枝招展、在麻将桌上挥金如土的女人?这就是那个毁了他半生、差点毁了他儿女的“妻子”?眼前这个缩在墙角、形同枯槁、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躯壳,与他记忆中的任何形象都无法重叠。他甚至无法将“张丽华”这个名字与这个影子联系起来。
一股强烈的、生理性的恶心感毫无征兆地涌上喉咙。他猛地扭过头,用手死死捂住嘴,强压下那股翻江倒海的感觉。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他用力做了几个深呼吸,才勉强压下那股不适。他不再看里面,声音干涩地对医生说:“谢谢医生。我们……能进去看看吗?”
医生点点头,拿出钥匙,打开了沉重的病房门。金属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刺耳。
李强和李薇跟在父亲身后,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病房里那股消毒水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陈腐衰败的气息更加浓重了。李薇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李强则紧紧抿着唇,眉头深锁,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这个狭小压抑的空间,最后定格在角落那个身影上。
“妈?”李薇试探着,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角落里的身影没有丝毫反应。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仿佛已经石化。
李强往前走了两步,停在了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不再靠近。他没有像妹妹那样呼唤,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看着母亲那枯瘦如柴、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污垢的手,看着她病号服下凸起的肩胛骨,看着她花白干枯、毫无生气的头发……那双在工地上磨砺得异常沉静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有深沉的悲哀,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审视般的疏离。他像在观察一件与自己有关、却又无比遥远的物品。
“妈,是我,薇薇。还有哥,我们来看你了。”李薇鼓起勇气,又靠近了一些,声音提高了一点,带着一丝强装的轻松,“你看,这是哥的录取通知书复印件,他考上大学了,学建筑……”她说着,从包里拿出那张折叠整齐的纸,小心翼翼地展开,试图递到母亲面前。
就在纸张展开发出细微声响的瞬间,一直如泥塑木雕般的张丽华,身体猛地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她像是被某种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一直低埋的头颅猛地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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