铝月亮(一)
暴雨在深夜的城市里倾盆而下,冰冷的雨点密集砸在我那辆破旧摩的的挡风玻璃上,噼啪作响,又蜿蜒爬行,扭曲了外面湿漉漉的世界。霓虹灯被水幕晕染开,幻化成一片片模糊流动的光斑。我拧紧油门,老旧引擎吃力地嘶吼着,载着最后一名乘客,穿行在冰冷而拥挤的车流缝隙里。水花在车轮下飞溅,打湿了我的裤腿,寒意像小蛇一样钻进骨头缝。
“师傅,前面路口停!”后座的年轻人声音带着点不耐烦的急躁。
我应了一声,小心地把车靠边。计价器上跳出一个可怜的数字:十七块五。年轻人掏出手机,屏幕亮光刺眼地一闪,支付成功的提示音短促响起。他推开车门,裹紧外套,缩着脖子冲进了雨幕,迅速消失在便利店明亮的灯光里。
世界重新被哗啦啦的雨声统治。我摘下头盔,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寒意更深地渗进皮肤。掏出那个屏幕碎裂的旧手机,划开屏幕。银行APP的图标上,数字显示着一个微薄的余额。我点开转账,手指悬在冰冷的屏幕上,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输入了那个烂熟于心的账号——女儿林晚的。金额栏里,我小心翼翼地输入了“500”。备注:生活费。发送成功的提示跳出来,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寂的潭水,只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很快又归于沉寂。这点钱,对她那沉重的学费大山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二十多万啊,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头,像一块永远捂不热的冰。
我重新发动摩托,朝着家的方向驶去。雨水顺着脖子流进衣领,冷得我一个哆嗦。眼前又浮现出林晚毕业那天的样子,穿着租来的宽大学士袍,站在那所民办大学门口,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本科文凭,对着镜头用力地笑。那笑容,像初春里努力挣扎开放的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茫然,似乎已经预感到未来的艰难。三年了,那张笑脸背后的光亮,似乎被现实生活一点点地磨损掉了。
推开家门,狭小的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节能灯。林晚还没睡。她蜷在小小的电脑桌前,整个人几乎被那台嗡嗡作响的老旧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笼罩着。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一片惨白,眼下是浓重得化不开的青黑。无数个阿里旺旺的聊天窗口像饥饿的虫子一样挤满了屏幕,不停闪烁跳动,发出“滴滴滴”的提示音,此起彼伏,吵得人心烦意乱。
“爸,你回来了?”她头也没抬,声音疲惫得像被抽干了水分,沙哑干涩。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噼啪作响,那声音又快又密,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麻木节奏。
“嗯,刚收工。这么晚还不睡?”我一边脱下湿透的外套,一边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些。目光扫过她手指接触键盘的地方——几个指尖上,隐约能看到透明创可贴的轮廓。
“嗯,赶个活动。‘老板在吗?’……‘亲,中南神箭铝模板了解一下?’……”她嘴里下意识地喃喃着,像是在背诵某种刻入骨髓的经文,手指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精准而快速地在键盘上跳跃。屏幕的冷光在她空洞的眼神里跳动。
我默默叹了口气,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湿的棉花,沉甸甸的难受。那几句千篇一律的开场白,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中南神箭建材公司,那个她待了快三年的地方,搞什么电子商务,卖铝模板。每个月,那张薄薄的工资条上,基本工资一栏永远固执地写着2700元,后面那点提成,渺小得可怜,常常连三百块都不到。三年了,她的月薪从未真正摸到过三千块的门槛。二十多万的学费,像一个巨大而冰冷的嘲讽,悬在我们父女俩的头顶。
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烧了点热水,给她冲了一杯廉价速溶麦片,轻轻放在她桌角。“吃点东西,别熬太晚。” 杯子旁边,是她随手记下的便签纸,密密麻麻写着“痛点”、“转化率”、“逼单技巧”之类的词,字迹潦草,透着一股焦灼。
她终于停了一下,端起杯子,凑到嘴边吹了吹,眼睛却还粘在屏幕上。滚烫的麦片糊糊蒸腾起一片薄薄的白雾,瞬间模糊了她疲惫不堪的脸。就在那雾气朦胧的一瞬,我仿佛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她眼睛里迅速黯淡下去,像一盏油灯,在耗尽最后一丝灯油前骤然熄灭。
“知道了,爸。”她的声音闷闷地从雾气后面传来,轻飘飘的,没有任何分量。
我回到自己狭窄的隔间,躺在那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上。雨点敲打着窗户,单调而固执。隔壁房间键盘敲击的声音,噼噼啪啪,穿透薄薄的墙壁,一下下,清晰地敲打在我的太阳穴上。闭上眼,脑海里却异常清醒地交替着两个画面:一个是林晚毕业典礼上那个带着茫然却努力绽放的笑容,另一个是她此刻在惨白屏幕光下那张毫无生气的、疲惫到极致的脸。两张脸重叠、撕扯,最后只剩下键盘那永无止境的噼啪声,像冰冷的雨点,持续不断地敲打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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