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修寺晴丰并未细思,为何“分锦”的故事已经过去月余,这位羽柴中纳言殿下手中还有这等随手便能回赠的宝贝。他只当是扫平德川内府所得的余财,心下虽感屈辱,却也只归咎于武家骤富的粗鄙。
然而,他这源自公家优越感的定论,在下一刻便被彻底粉碎。
“敕使远来辛苦,赖陆公感念陛下恩德,区区云锦,不足言谢。”结城秀康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另有一件海外奇珍,乃主公特意为陛下备下的‘心意’,还请敕使一同过目。”
言罢,他轻轻击掌。
广间的侧门被缓缓拉开,一股混合着海风与檀木的奇异气息先于实物涌入。紧接着,八名**着上身、肌肉虬结的力士,喊着低沉的号子,垫着滚动的橼木,将一座巨物艰难地挪入偏厅。
劝修寺晴丰的呼吸瞬间停滞。
那是一座珊瑚立(さんごだて)。
其高足有九尺,色如初凝的鸡血,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暗而温润的宝光。形态更是鬼斧神工,似数株纠缠盘绕的千年古松,又似海底升腾的烈焰,枝杈舒展,玲珑剔透。力士们每挪动一寸,那巨大的体积所带来的压迫感便加重一分,仿佛不是一件死物,而是一头沉睡的、来自深海的洪荒巨兽。
“此物……来自南海万里之遥,吕宋助左卫门殿前日方才献上。”秀康仿佛在叙述一件寻常小事,目光却未曾离开劝修寺那张失血的脸,“据南蛮人言,此等成色与体量,便是明国皇帝的内帑,也寻不出几座来。”
劝修寺晴丰只觉得口干舌燥。他当然知道这座珊瑚的价值——它已非“财宝”可以形容,而是“国器”的象征。将其运回京都,本身就是一场浩大工程,沿途关隘、人马调度、护卫安排……所需花费恐怕不比那五百贯永乐钱少。更何况,如此重器,若在路上有丝毫损毁,他劝修寺一族倾家荡产也赔不起。
“中纳言殿下……厚意,在下……在下……”他一时语塞,冷汗已浸湿了内衫。
结城秀康将他的窘态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缓步上前,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般低语:
“敕使大人可是在忧心,此物如何安然抵达京都?”
劝修寺猛地抬头,看向秀康。
“赖陆公亦深知陛下体恤臣子,不忍见天使为区区玩物劳心劳力,跋涉险途。”秀康的语气变得“恳切”而“体贴”,“主公时常感叹,陛下久居京都,未能亲见关东平定后之盛世景象,实为憾事。”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江户的方向,声音充满了诱惑:
“故而,主公有一提议:此重器,搬运不易,且江户城内有座更美的十尺八分,宽三尺六分的重宝。待来日,主公将在江户湾畔和甲斐为陛下各营建一座配得上天照大神后裔之行宫,届时,不仅此珊瑚,四海万国之奇珍,皆可陈列其中,供陛下赏玩。陛下亦可东巡,亲受关东万民朝拜,岂不远比困守……远比安居京都,更能彰显我皇国威仪?”
劝修寺晴丰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他彻底明白了。这哪里是献宝,分明是献祭!此等巨珊瑚,已非凡间俗物。关键是那尺数——在唐土,凡重宝尺寸皆有定数。唯“九”乃阳极之尊,唯天子可用。眼前之物名为“九尺珊瑚”,其寓意已是僭越!更何况那个还未见过的“十尺又八分之赤珊瑚树”?羽柴赖陆私藏这类重宝,便是其心可诛;明人以十尺为一丈,为何偏要让结城秀康不说一丈,偏要说十尺……
若朝廷敢接下这“九尺”至宝,与“十尺”神器,又如何搬运,谁敢搬运?纵是大阪的秀赖样与其母淀殿愿意为陛下将此神物运到京都,若是稍有折损,便是他羽柴中纳言以“尊王、锄奸”为名,强行提兵上洛,届时怕是天皇也落个不敬天道、怠慢神器的口实。
可不受此宝,亦不建行宫呢?一旦羽柴中纳言献宝而陛下不纳,便是给了他继续私藏的口实。神器落于武家之首,他羽柴赖陆之生父太阁殿下又哪有这种胆子?这关东真是先斩猛虎又来蛟龙啊。
劝修寺晴丰脑海中正飞速盘算着那“九尺”与“十尺”带来的无解死局时,一个低沉而年轻的声音,打破了广间内几乎凝滞的空气。
“秀康。”
端坐主位的羽柴赖陆,终于开口。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只见他微微侧首,那双桃花眼淡然地扫过身旁的谋士,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责备。
“秀康样,慎言。岂可在敕使面前妄测天心,议论行宫之事?”
结城秀康立刻深深俯首,姿态谦卑至极,声音里充满了“惶恐”:“是在下失言!主公教训的是!在下见宝心喜,一时忘形,胡言乱语,还请敕使大人万勿见怪。”
这一主一臣,一唱一和,轻描淡写间,就将结城秀康那番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力的“江户行宫”提议,定性为了臣下不合时宜的“胡言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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