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京都的敕使,了却一桩大事的虎千代,难得有了几分闲情。他并未沉溺于享乐,而是将那份掌控天下的精密心思,用在了检视饿鬼队老班底的习字课上。
昔日战场上嗷嗷待哺的雏鸟,如今已是他羽翼下初展锋芒的武士。其中尤以佐助兄弟最为勤勉,自蒙赖陆公赐姓“木下”这等荣光后,习字临帖便成了他们最大的嗜好,笔下最常摹写的,竟是《平家物语》、《太平记》这等历代军记。
更难得的是,木下三兄弟已能清晰地分辨战阵斩获的细微差别,将“阵斩”、“追斩”、“擒斩”与“讨ち取り”分门别类,记录得一丝不苟,俨然有了几分史官的严谨架势。
相比之下,那个被虎千代祖母收为犹子、赐苗字“水野”的平八郎,却好似犯了癔症。得了这般恩遇,他不思精进武艺韬略,整日埋首抄录的,尽是些流传于吉原、浅草一带的市井和歌,词句间总透着几分难登大雅之堂的俚俗艳意,叫人看了哭笑不得。
而众人中练武最卖力的柴田胜重,自一介农兵跃升为武士后,竟也提起了笔。他写下的并非兵法韬略,而是一部半是私记、半是自叙传的杂文,文字质朴,甚至粗粝,却将往昔的困苦、战场上的惶恐与搏杀,描绘得如在目前。
有趣的是,每每赖陆公因政务缠身而愁眉不展时,只消取来柴田的手习草稿翻上两页,览其憨直言语,描摹其抓耳挠腮、奋力组织词句的模样,总能引得这位主公开怀一笑。
而柴田无论是记载些什么,总会以这样的一句作为开头:“俺是柴田,俺爹没读过书更不知道苗字和通字是啥,于是俺爹就叫俺柴田,仿佛是有了个武士当儿子。现在俺得了柴田为家名,全名柴田忠重便是俺了。”
而后赖陆公修长的手指轻轻捻动纸页,划到介绍九尺珊瑚那一行,只见上面这般写着:
赖陆公那尊让京都敕使都惊掉乌帽子的“赤珊瑚立”,哪是什么南海神物——九尺也好,十尺八分也罢,哪怕想要两丈五尺七寸二分五厘,只要拎着铁锤去柳生新左卫门那堵烂墙跟前敲下来就行,唯一要注意的是,别让断在里面的玉钢条露出来,坏了“神物”的体面。
要说所谓的神物,还要从赖陆公把关八州刚平定的时候说起。当时柳生这小子总算收起了搞玻璃、造南蛮皂的心思——还记得他第一次用猪油和草木灰弄出的“猪味灰砖”,还差点被赖陆公按在泥地里打。这次他拍着胸脯说要“搞点实在的”,转头就盯上了所谓的“水泥”。
一开始俺是不懂,啥叫水泥,俺以为他明白,可后来俺才知道他连原料都摸不准。他开始给俺吹,说“水泥就是烧石头”,扛着军营做饭的大铁锅就往空地上跑。
石头是从町外河滩捡的,捡的石头有的巴掌大,有的碎得像米粒。他自己既没力气,还没人帮忙,砸了没两下,就一股脑倒进锅里烧。
柴火添了一捆又一捆,铁锅烧得通红,石头却半点要“成灰”的意思都没有,反倒把锅底烧出好几道裂纹,后来伙夫发现煮米汤都漏,举着锅铲追了他半条町,要不是佐助拦着不让揍他,估计坟头草都一人高了。
俺当时正蹲在河边洗兵器的血,瞅见柳生样抱着脑袋就往这边跑,后襟还滴着白花花的米汤,跟条刚从米缸里捞出来的泥鳅似的。伙夫大叔举着锅铲在后面喊“赔我铁锅!”,声音震得河边的青蛙都蹦进水里。
而后他借了俺一吊钱,赔了人家的铁锅,可他还是没学乖。就那么接连烧坏了三口铁锅,柳生也始终没放弃,蹲在河边对着石头发愁时,正好遇上烧陶工匠的小儿子路过。
那孩子看他蹲了半天,忍不住说:“柳生样,您这么烧,石头哪能坏啊?得用土窑,烧上几天几夜才行。”说着就指了指江户城远处那座废弃的土窑——那是早些年北条家烧瓦剩下的,早没人管了。
柳生眼睛一下子亮了,当天就扛着石头往土窑跑,还偷偷摸了把军营的火石。结果土窑一烧起来,烟冒得比战场的狼烟还大,连远在本丸的山林奉行多目昌吉都被呛来了。
那时俺不知道,就蹲在废弃土窑边捡石头渣打水漂玩——柳生样烧了半天石头,就掉这么点碎渣。忽听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是山林奉行多目大人,带着几个手下来了,手里还攥着查山阴良竹的册子,脸沉得像要下雨。
“好个偷砍竹子的贼!敢私用土窑烧炭!”多目大人老远就喊,手按在刀鞘上。俺心里咯噔一下,刚想解释,柳生样已经吓得一蹦,死死扒着窑门,唾沫星子喷得老远:“谁偷竹子烧炭!我这是高温煅烧!现代建材的基础操作!阿呆!在下这是给赖陆公造混凝土城墙用的!这是现代科学知识!你们这群古代人太愚昧,得尊重科学!”
俺听着“混凝土”“科学”这些词,跟听南蛮人说话似的,懵得直挠头。多目大人也愣了愣,大概也没听过这些怪词,可“愚昧”俩字他听清了,脸瞬间黑透,抬手就给了柳生样一耳光,打得柳生样嘴角冒血:“竖子敢辱我!”接着冲手下喊“捆了!”,俩武士立马扑上去,把柳生样按在泥里,绳子捆得跟粽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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