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长五年秋,踟蹰崎馆城下。
朝廷勅使劝修寺晴丰的驾笼,终于在弥漫着新木与石灰气味的町口停下。他掀开帘,目光所及,并非预想中的残垣断壁,反倒是一派忙碌甚至称得上“有序”的重建景象。匠人踩着脚手架为屋宇刷上新漆,町民晾晒着浸过水的榻榻米,商贩在临时支起的摊前叫卖,仿佛数月前的战火只留下一层亟待拂去的薄尘。
然而,劝修寺晴丰那双久历京都公家政治的锐眼,很快便捕捉到了这层“秩序”表皮之下,无声流淌着的、令人脊背发凉的异样。
最先闯入视线的,是蜷缩在街角的一群人。他们衣衫褴褛,脖颈至脸颊处烙着模糊的暗红印记——劝修寺眯眼细辨,那残存轮廓,依稀是德川三叶葵的图样。他心下初时掠过一丝轻蔑:“原来是群秽多。”
可旋即,他察觉了不对劲——这些“秽多”的头顶,竟都刺着武士才该有的月代头!只是发髻散乱,污秽不堪,与贱民的身份形成刺眼的悖逆。敕使的眉头骤然锁紧,一个冰冷的念头砸入脑海:这些……莫非是败战后被削籍为奴的德川武士?!
未及他深想,只见一名红发碧眼的南蛮商人,正与一名羽柴家武士模样的男子站在不远处。红毛人粗糙的手指随意点过其中五名奴隶,身旁的武士便漠然点头。一袋沉甸甸的永乐钱被抛入武士手中,发出金属的闷响。随即,那五名被选中的“月代头秽多”便被绳索串起,如同牲口般被南蛮商人的手下牵走,迈向港口的方向。整个过程,没有反抗,没有哀嚎,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认命般的死寂。劝修寺晴丰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这已非简单的战俘处置,而是将人彻底物化、纳入冷冰冰贸易链条的可怖行径。
他移开视线,试图平复心绪,目光扫过正在更换屋号的商铺。一家茶屋前,一对男女正在安置招牌。妻子脸上堆着逢迎的甜笑,正对一名看似管事的武士连连鞠躬。而她身旁那位抱着个小包袱、手足无措的“丈夫”,却面色尴尬,眼神躲闪,其举止生疏得与此地格格不入,倒像是刚从外地被硬塞进这“家”里的陌生人。劝修寺瞬间明了——这恐怕又是哪户被“置换”了的人家。真正的男主人或许已化为白骨,而这位“新丈夫”,或许是因功获赏此户的羽柴麾下卒辈。生活的残酷与政治的冰冷,在此刻被浓缩成了妇人强撑的笑脸与男人无所适从的双手。
更令人心惊的是町中往来巡弋的武士队伍。他们旗指物上并无家纹,只用朱砂写着硕大而狰狞的标语:“天诛德川,包庇者夷三族!” 朱笔淋漓,宛如未干的血迹,散发着**裸的威慑。这些武士并不高声呼喝,只是沉默地穿行于町中,手中捧着账本般的册子,不时核对着门牌与人脸,如同在进行一场精准而无声的清算。秩序,正是建立在这样的恐怖之上。
这队伍里混着个操三河口音的武士,腰间别着半旧的德川家纹胁差,却背“天诛”旗。他核对门牌时,对一户挂“本多”旧号的町民冷声道:“前几日搜出你藏德川旧饰,今天要是再搜到什么,就别怪俺送你见伊奈大人了。”
町民浑身发抖,指腹无意识抠着门框上被刮掉的三叶葵印记——那印记还留着浅痕,像未愈合的伤疤。
就在这时,一阵甲胄摩擦声吸引了劝修寺的注意。一名身着南蛮风格胴丸具足的侍大将,策马经过一家绘草纸屋(文字屋)。那武将并未停留,只是信手将一个沉甸甸的布包抛给店老板。老板接过,心领神会,立刻在店头挂出一块新制的看板,上面赫然是墨迹未干的新刊标题:
“妖内府日啖三百婴”
劝修寺晴丰倒吸一口凉气,瞬间明白了那布包里是什么。这已超越战场上的刀光剑影,而是直指人心、 按照一套流程妖魔化政敌的宣传战。羽柴赖陆的手段,远比他想象的更老辣、更彻底。他不仅要在**上消灭德川,更要在道义和记忆里将其彻底抹黑、践踏。
敕使站在秋日的阳光下,却感到一股透骨的寒冷。这踟蹰崎馆的城下町,绝非简单的战后重建之地。这里的一切——奴隶贸易、户籍置换、标语恐怖、舆论操控——无不昭示着一个事实:羽柴赖陆正在用一双冷酷到极致的手,系统性地拆卸旧世界,并按照其绝对意志,精密地组装着一个新世界。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勅使的衣冠,握紧了手中的敕书盒。而后将目光从那片令人心悸的“秩序”上收回,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混合着新木与绝望的气味彻底驱散。他整了整因长途跋涉而略显褶皱的直垂,双手稳稳捧起那只象征着朝廷威严的朱漆敕书盒,在羽柴家武士的引导下,迈步走向踟蹰崎馆的核心——那间经过精心布置、作为接旨正厅的广间。
广间内已然洒扫洁净,铺设了崭新的榻榻米,四壁张挂着狩猎图屏风,气氛肃穆而庄重。正中主位上,那位名震关东的年轻霸主正襟危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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