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陆公所赐的明国云锦,自然少不了坐镇常陆国威慑伊达政宗的佐竹义宣的那一份。
水户城本丸的和室里,纸拉门被支开半扇,却仍挡不住公历八月的暑气——关东的湿热像浸了温水的棉絮,裹得人胸口发闷。佐竹义宣解开直垂到腹的阵羽织,单衣后背已洇出大片汗渍,侍女捧着的冰盆在他脚边融得飞快,水珠顺着木盆边缘滴在榻榻米上,晕开一小圈深色。
“大人,江户来的船刚靠岸,森公派来的郑先生亲自押的货。”家臣跪伏在檐下,呈上两个描金漆盒。盒盖掀开的瞬间,两匹云锦在昏暗中亮得刺眼——一匹是赏赐核心盟友的孔雀绿,另一匹竟也是同款,只是边角多绣了半圈银线,显然是督姬随手添的那匹。
“两匹?”佐竹义宣指尖刚触到锦缎的凉滑,便听见身后传来轻咳。相马义胤不知何时挪到了门边,团扇摇得飞快,目光却黏在漆盒上挪不开:“佐竹大人果然得赖陆公看重!这云锦在陆奥都传遍了,说是比西国的西阵织还要金贵。”
佐竹的指节顿了顿。他自然清楚恩宠背后的分量——常陆是关东屏障,挡着伊达政宗的南下野心,以双份的规格赏赐,于他这个独守后方的大将而言,自不在逾矩之列。不过看一眼相马义胤那搓手谄笑的模样,纵使是久居奥向之女,怕也能猜出他的心思。
这云锦,在当今天下,早已超越金小判的价值。小判金不过是看其成色与分量的死物,而一匹完整的云锦,如果只说它是能直接与堺港豪商兑换粮秣、骏马、铁炮的活钱,那就有些武断了。
它更像是茶器、字画,亦或是一块待琢的美玉。说它像前者,是因遇到懂它的人,千金难求;遇到不懂的,也不过是名贵些的织物。而说它像美玉,关键便在这权衡与取舍的学问——如何下刀,方能价值倍增。
明国尚有‘寸锦寸金’之说,这等重宝自堺港或博多上岸,经商贾之手周转至尾张、江户,一路运抵常陆,其间关隘重重,风险莫测。抵达此地的价格,早已翻了不知几番。这翻番的价码,翻的不是银钱,是一路的凶险、人情的打点……
所以说这是赖陆公对他青睐的明证,然而,这份厚赏背后,就是一套冰冷的规则。这规则与明国截然相反:
于明国而言,御赐之物需设香案供奉,私相授受乃大不敬之罪。赏赐的意义在于“荣宠”本身,物品不可轻动。
而纵观当今天下诸强藩中,赏赐不仅是上位者对他个人的恩泽,还是必须向下流通,惠及众人的荣宠。若他将赏赐私藏藩库中,非但不是恭敬,反而阻塞恩泽、贪婪吝啬的铁证,对内会寒了所有家臣与依附者的心。对外会成为一个
“可真要是封赏这等昂贵的舶来物,怕也是难啊。若是赖陆公赐某一件茶器,一把名刀,一副铠甲,也就断了旁人的念想。偏偏这,”佐竹义宣揉搓着下巴,继续在心里发愁,“偏偏这能撕扯的锦缎,最易催生旁人的贪念。一寸不留,要么被人当做不识货的蠢物,要么被当做邀买人心。”
他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锦缎上冰冷的银线,心里已飞速盘算起来:相马家和田村家摇摆不定;芦名与二阶堂又是会津旧主,多蒙他庇护;他佐竹家的旗本和谱代有了赖陆公赐予的云锦,谁还要寻常金银?
这封赏的麻烦就在于给谁的够做条腰带,谁的锦够做一双足袋,又有谁能做一件阵羽织,而谁的只能在感状上贴一块——而这赏赐远非云锦本身那么简单,于他这藩主而言,不啻于手执分金戥在称量人心。做得好,便是赏罚分明、众臣归心的佳话;弄不好,便是‘二桃杀三士’的危局。
“赏,相马氏可以。可相马义胤的性子,我佐竹义宣再清楚不过——这厮若不拿着锦缎在鹿岛滩沿岸吹嘘个遍,是绝不肯罢休的。若贬斥此物无用,劝他换些实惠之物?呵,贬斥主君恩赏,怕是活腻了!” 想及此,佐竹只觉头痛欲裂,面上却波澜不惊。
他指尖轻叩案几,故作淡然道:“赖陆公的赏赐,自是上品。听闻此乃吕宋助左卫门所献。” 此话一出,立时引得刚入内的大久保兄弟侧目,廊下执文的千叶良胤驻足,更引来真壁氏干、岩城贞隆等人循声而至。
赏赐未出御殿,已引各方瞩目。若消息传开,众豪族蜂拥攀比,便是倾尽所有也难填欲壑。纵使他愿自掏腰包去堺町采买,可哪里还能买到第二份‘赖陆公亲赐’的尊荣?
众人相视无言,仅有蝉鸣在御殿外不停地催促着这位羽柴侍从速做决断。(注:秀吉曾赐佐竹义宣以羽柴为家名)
佐竹义宣指尖离开锦面时,指腹还残留着丝绒的凉滑,檐下的冰盆已融得只剩半盆水,水珠滴在榻榻米上,竟与众人屏息的间隙重合。
“赖陆公赐此重宝,非为佐竹一家私享。”他缓缓起身,单衣後背的汗渍在光下格外明显,却没半分窘迫,“常陆乃关东北门,挡着伊达政宗的狼子野心,这锦,是公赏给‘守常陆、固联军後方’的功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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