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在伊予松山藩崎岖的山道上轻微摇晃,车厢内弥漫着陈年木材与旧经卷特有的沉静气息。原本久居美浓国不破郡光德坊的了悟和尚盘膝而坐,指尖拂过摊在膝上的《大般涅盘经》泛黄纸页,低声诵念着那句偈语:“譬如深渊,澄静清明,掷一石块,波澜四起,然其波澜,不外来缘,亦由水性……” 声音低沉,仿佛不是在读经,而是在叩问眼前这迷雾般的局势。
车轮吱呀,恰如他此刻心绪不宁。窗外,伊予松山城下的町屋渐密,人声依稀可闻。
就在这时,牛车猛地一顿!车厢外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噗通”一声重物跌倒的闷响,以及随从武士的厉声呵斥:“混账东西!何人如此无礼,竟敢冲撞我阿波德岛蜂须贺家的车驾!”
了悟的诵经声戛然而止。他微微蹙眉,伸手掀开车厢侧面的小帘。暮色中,只见一个身着褐色直垂、身形矫健的年轻武士狼狈地摔倒在地,其衣襟上,一枚以金丝绣成的、略显歪斜的长宗我部蔷薇纹章,在昏暗光线下格外刺眼。
“外面何事喧哗?”了悟的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
那年轻武士慌忙爬起,也顾不得拍打尘土,便深深俯首:“大人恕罪!小的乃是土佐守盛亲公麾下小姓,因有急事在身,步履匆忙,冲撞了贵人车驾,万望海涵!”
了悟的目光在那枚蔷薇纹上停留一瞬,又扫过年轻人因惊慌而微微泛红的脸颊,淡淡道:“无妨。既是盛亲殿下的人,想必确有急务,去吧。”
“多谢大人!”小姓如蒙大赦,再次行礼,转身便要快步离去。
然而,就在他转身、衣袂翻飞的刹那,了悟眼角余光瞥见,侍立在自己车旁那个眉眼伶俐的小沙弥快贤,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碰撞带得一个趔趄,手臂看似无意地在那小姓怀中一蹭即收,动作快如电光石火。
了悟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紧,但终究什么也没说,缓缓放下了车帘。牛车再次启动,将小巷的插曲抛在身后,唯有车轮碾过石板的轱辘声,衬得车厢内愈发寂静。
抵达下榻的驿馆院落,随从们各自安顿。了悟径直步入为自己准备的净室,屏退了其他仆役,只留下快贤。室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了悟平静无波的脸,和他手中不知何时多出的一根光滑的桧木警策。
“快贤。”了悟的声音依旧温和,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轻轻摩挲着警策,“方才路上,除了向佛祖忏悔你的毛躁,可还……得了什么‘缘法’?值多少财帛,值得你施展这般‘妙手’?”
快贤原本还强作镇定,一听“妙手”二字,再见了悟手中那根熟悉的警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腔喊道:“师、师父明鉴!弟子冤枉!弟子……弟子只是……只是捡到了这个!”说着,他颤抖着从袖中摸出一封被揉得有些皱巴的信函,高高举过头顶。
了悟接过信函,并未立刻打开。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回到了不久前的宴席之上——那位“吉良晴”夫人当众引经据典,以“不及黄泉无相见”羞辱长宗我部盛亲的场景历历在目。盛亲那瞬间惨白、继而涨红、最终化为死寂铁青的脸色,以及眼中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屈辱与……某种更深沉的、近乎狂热的火焰,他都看在眼里。
可眼下这封信……了悟指尖感受着纸张的粗糙。盛亲刚受奇耻大辱,按那年轻人的烈性,即便不敢当场发作,也绝无可能转眼便低声下气地邀约“重游故地”。这不合常理,更不合“水性”。
除非……
了悟的脑海中,浮现出宴席上那位“吉良晴”夫人窈窕的身段,以及她转身离去时,那被华丽吴服包裹着、却依旧难掩惊心动魄的曲线。他常年修持的定力,此刻也难免在心中低叹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色令智昏,诚不我欺。』这念头如蜻蜓点水,一掠而过。盛亲那小子,怕是已不是简单的愤怒,而是被一种更为复杂、危险的妄念攫住了心神。这封邀约信,绝非赔罪,恐是……试探,抑或是某种飞蛾扑火般的回应?
就在这时,净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带着一身夜露寒气的蜂须贺家政走了进来。他脸色阴沉,眉宇间积郁着化不开的烦躁,连带着脚步声都显得比平日沉重几分。他挥了挥手,示意快贤退下,小沙弥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溜了出去。
“哼!”家政一屁股坐在了悟对面的蒲团上,自顾自倒了一杯冷茶灌下,没好气地抱怨道,“真是个不省心的妖精!方才散席时,加藤嘉明那家伙还拉着我絮叨,说什么当年在太阁麾下,他怎么就没豁出脸皮,也讨要个如吉良晴一般的赏赐!真是……越老越糊涂!”
了悟静静听着兄长的抱怨,指尖依旧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根光滑的桧木警策,仿佛在捻动一串无形的念珠。待家政气息稍平,他才将目光从虚空收回,落在那封被快贤“捡”来的信函上,语气平缓无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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