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之事,诡谲莫常。四国之地,无论是那因妄念而心魔渐生的长宗我部盛亲,还是于阿波礁湾冷眼观潮、暗自筹谋的蜂须贺了悟,似乎都认准了一个道理:那位已提精兵完成上洛、虎踞畿内的羽柴中纳言赖陆,此刻必然深陷近畿烂摊,无暇他顾。
此般推测,对,也不对。
说其对,是因赖陆自踏入京都那一刻起,便似投身于一场无声的疾风骤雨。他确然有数不清的燃眉之急:其一,命会津藩主上杉景胜与清洲藩家老尾藤知定,于淀川上游险要处筑坝拦水,其意昭然,乃扼住大阪咽喉之水脉;其二,筹备那关乎“天下人”名分大义的京都大朝会,与公家众卿周旋,劳心费神;其三,整合新附的美浓、近江、大和等国豪族,恩威并施,使其归心;其四,将本阵暂设于山城国淀城,以此为中心,日夜会见各方使者,裁决军政要务。桩桩件件,皆需他亲力亲为,可谓分身乏术。
说其不对,则是因他们远远低估了这位年轻中纳言的手腕与麾下机器的效率。赖陆之能,在于善将权谋分化,麾下自有能臣干吏,各司其职。
此刻,淀城一角,专司军粮财政的米藏奉行役所内,算珠碰撞之声如急雨打萍,噼啪不绝。松平秀忠——这位因姐姐督姬坐镇江户而得以在此任职的前德川少主——正对着一册刚送来的粮账出神。他端起身侧案几上的酒盏,浅呷一口,目光却未离账册上那些令人心惊的数字。
“远山,”他未抬头,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泉国堺港近日市面,南蛮诸商的金银兑价几何?”
下首一名身形魁梧、目光精悍的与力——远山新佑卫门——闻声踏前一步,沉声禀报:“回大人。西班牙八字银、葡萄牙十字银,因战事流通紧缩,兑价又涨半成。至于荷兰人之船洋(马钱),虽银色足,然认可者寡,价纹丝不动,甚有商铺拒收。”他顿了顿,补充道,“如今畿内,但凡持有些许南蛮银币的,都奇货可居。只是…米价涨得更凶,金银升值,于购粮实则杯水车薪。”
秀忠“嗯”了一声,眉头锁得更紧。恰在此时,另一名同样高大的与力——大道寺新佑卫门——捧着一卷新册快步而入:“大人,关东第二批新粮已悉数入库,损耗清单在此,请您过目。”
秀忠接过,迅速浏览起来。这批从关东八州经海路转运而来的粮食,损耗一栏数字触目惊心。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役所另一侧。只见另外两名身高亦在六尺左右的与力——笠原新佑卫门与三好新佑卫门——正伏案疾书,算盘拨得飞快。秀忠心中忽生一丝荒谬之感,他还是头一次如此清晰地察觉到,这四位皆以“新佑卫门”为名、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彪形大汉,在眉宇神情、处事节奏上,竟也有如许细微的不同。
“三好,”秀忠扬了扬手中的账册,声音提高了几分,“金山奉行那边,最新一批甲州小判,何时能解运至此?畿内物价沸腾,急需这批硬金来平抑市价!”
三好新佑卫门抬头,面露难色:“大人,金山来信说…预计最快也需半月,方能凑足五千两之数。关东八州乃根本,各处用度亦巨,熔铸之事,实在快不起来……”
秀忠闻言,无声地叹了口气,将账册合上。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决定亲自去本丸向赖陆禀报这棘手的财政窘境。
手持账册,行走在淀城本丸的石板道上,但见天空中不时有信鸽扑棱着翅膀,如离弦之箭般飞向中央天守阁,显然是各方军情政务如雪片般汇集于此。气氛肃杀而繁忙。
刚至御殿廊下,却见一个绝不应在此刻出现的身影——本该在岸和田山城前线防御大阪的伊达政宗!对方见他走来,那双独特的细长眼眸微眯,略一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神色间却无半分寒暄之意。
秀忠正自诧异,另一人已疾步上前,却是昔日德川家臣、如今已为赖陆效力的伊奈忠次。忠次将他拉到廊柱阴影处,压低声音,语气急促:“松平大人,稍后面见主公,还望您能进言,务必要稳住四国各家!”
松平秀忠一怔,看向这位旧臣:“忠次,何出此言?”
伊奈忠次目光扫过四周,声音更低:“四国距畿内太近,濑户内海航道乃粮秣命脉。在下愚见,与其严密封锁,不如…稍开缺口,默许四国之粮输入堺港乃至岸和田。若能成事,或可暂缓畿内米价腾贵之势啊!”
“此议……”秀忠目光微凝,“殿下可知?”
这时,一旁的伊达政宗却淡淡开口,声音冷澈:“此等方略,岂是我等外样可轻易置喙?况且,我等至此已有片刻,尚未得蒙中纳言殿下召见。”
正说话间,只见御殿大门开启,朝廷的武家传奏广桥兼胜带着几名公家装束的随从,面色凝重地走了出来。秀忠、政宗、忠次等人见状,纷纷躬身颔首,礼送这代表朝廷威严的队伍离去。
广桥卿一行脚步匆匆,消失在廊道尽头。御殿前的气氛,愈发显得凝重而微妙,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片刻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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