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阿江自西之丸书房退出来后,又去看了看被下人们唤作“温足屋形”的榊原绫月(阿鲷)。那女人本就丰腴,自然看不出什么。只听医官说是,“脉象虚浮,似有孕相。”
于是她吩咐在阿鲷身旁,那个随侍的女房阿青,拿来阿鲷侍寝的记录,又与自家奥向的《御手付録》核对无误,确认月事、承恩时日皆能对上,方才敛了神色,对榻上难掩忐忑的阿鲷温言道:“此乃吉兆,御家之福。你如今是双身之人,万事以子嗣为重,需静养,勿要忧思。”随即又转向医官与女房,语气转为不容置疑的叮嘱:“自今日起,绫月様的膳食由奥御膳所单独调理,按‘孕中上様’例供给。一应起居,你等需加倍小心,若有半点闪失,唯尔等是问。”
吩咐妥当,阿鲷千恩万谢地伏身,阿江只略一点头,便转身离开。踏出屋形,晨雾已散,冬日薄阳照在廊下,却带不来多少暖意。她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将方才书房中与赖陆公对答的紧绷、以及面对新孕侧室所需的审慎都暂且压下,下一桩事已压在心头。
她并未回二之丸自家那个令人气闷的小院,而是径直走向位于本丸与奥之间的一处役舍——那里是她这位“江州局”处理日常公务的所在。还未进门,已有数名中年、少女模样的女中捧着账册、礼单垂手候着。阿江步履不停,一边解下沾了室外寒气的袴,一边对紧随其后的年长女中道:“今日事杂,依次报来。”
作为管理“奥”中的一切用度的女官之首,一等一的要是便是核对用度,先是御台所雪绪夫人处下个月份的香木、帛纱用度需她过目画押,其中一味“兰奢待”的削减需她亲自向御台所解释,因战事方歇,贡路不畅。
方才理出个头绪,正要吃点东西,一桩纠纷便让她放下了点心,两名负责浆洗的下级女中为了一件吴服的损毁争执不休,哭哭啼啼地来求“江州局”做主。阿江仔细查看了衣物,问清缘由,不过三言两语便断了是非,罚了疏忽者半月俸禄,又安抚了被冤者,事了后,吩咐将奥内浆洗的规程再对各处女中重申一遍。
处理完这些陆续的琐事,已是午后,有三位关东小名的正室夫人递了牌子,请求谒见御台所。阿江需根据各家与羽柴家的亲疏、其夫在赖陆公平定十州时战场的表现,以及所献礼物的轻重,排定觐见顺序与时辰,并拟定御台所回赐的礼单尺度,务使其既不显怠慢,又不至过于抬举。
忙乱好久,又有小女中来报,又有禀报人质屋敷的芳春院犯了咳疾。那可是加贺藩主的生母,一等一的贵人。于是阿江即刻放下账本,亲自去探视,看着医官开了方子,又吩咐从自己的份例里拨些蜂蜜与白梨送去,温言安抚良久,全了故太阁与前田大纳言利家的情意,也彰了内廷抚下之德。
待到这些琐碎却紧要的事务暂告段落,日头已西斜。阿江揉了揉酸胀的腕子,看着案头那盏早已冷透的茶,这才感到一阵疲惫袭来。她并非铁打,这一整日,她如同一个精密的枢轴,连着“奥”的安稳与“表”的体面,丝毫差错不得。
她终于得以回到二之丸时,暮色已深。院中,秀忠大概又醉卧未起,或是与阿月不知在何处寻欢。她独自用了些简单的晚膳,食不知味。饭后,她并未立即歇下,而是在灯下,就着微弱的光,再次打开了秀忠那本被她带回的粮册,就着冰冷的夜宵,将白日里他未能、也不愿核对的数目,一一重新验算清楚。
窗棂外,江户城的夜寂静而漫长。阿江埋首于账册之间,算珠的轻响与她沉稳的呼吸,是这寂静里唯一的声响。
晚间的寒霜凝在驾笼的竹骨上,风一吹就化作细碎的凉,钻进阿江裹着的浅紫小袿缝隙里。刚过二之丸转角,就听见篱笆外传来熟悉的嘟囔声,带着点老顽童似的抱怨,搅碎了晨间的静:“好好地活着不好吗,怎么大晚上又点兵……刚踢了两脚蹴鞠,就又把老头子没赶出来了。”
阿江挑开风除け的一角,正看见今川氏真蹲在老棣棠下,怀里抱着个皮质蹴鞠——那皮子油亮,是唐国来的好货,边角还绣着褪了色的“今川”家纹。老头头发花白,却穿着身鲜亮的紫绔,裤脚沾着草屑也不在意,只反复摩挲着蹴鞠表面的纹路,像在跟自己的宝贝说话。
还不等阿江打招呼,就听打趣声从老汉身后传来:“氏真公!他们不让咱们在空地踢,不如就在这儿让咱们开开眼?”
阿江顺着声音望过去,就见三个穿彩绣直垂的男子缓步走来——为首的是乌帽子旁还簪着花的猪熊教利,露出的下颌线泛着轻佻的笑;花山院忠长摇着描金折扇,扇面上的花鸟图被晨风吹得晃;飞鸟井雅贤最年轻,手插在腰间,目光总往驾笼这边瞟,带着几分探究的好奇。
今川氏真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精神,猛地站起身,紫绔下摆扫过地面的霜,竟半点不显老态。他把蹴鞠往空中一抛,脚尖轻巧一勾,那球就像粘在脚上似的,在脚踝、膝盖间来回滚动,皮质摩擦的“沙沙”声混着老头的笑,在晨雾里格外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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