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熊教利那带着京都腔调的、看似随意的问船请求,如同一声琴弦的颤音,轻轻拨过江户霜夜的冷空气,却在阿江的心湖中激起了冰冷而警惕的涟漪。她几乎是瞬间就在心中构筑起了三道绝不可能应允的铜墙铁壁。
其一,便是这“身份”二字。 在这庆长五年的关东,羽柴赖陆公的天下,万事万物皆有其不可逾越的“格”。
她阿江身为御台所钦点的“江州局”,执掌奥向用度,调和内外纲纪,其一言一行皆代表着内廷的法度与体面。猪熊等人纵是京都来的贵公子,与今川氏真相交甚欢,于她而言终究是“外男”,是“他国之人”。
岂有羽柴家内廷重臣,私下为身份不明的外样男子行方便、谋船只的道理?此乃自降格调,授人以柄,若传扬出去,损害的将是赖陆公与雪绪夫人的颜面,她一直靠谨言慎行维持的主家信任将顷刻崩塌。此为一不可。
其二,在于“时”与“事”的敏感。 她昨夜才在核验粮册时,隐约窥见赖陆公调集关八州军粮、似有大规模用兵的迹象;方才伊达政宗的精锐骑马队正浩浩荡荡开赴浦贺水道;此刻空气中弥漫的尽是兵马调动、大战将至的肃杀。
猪熊等人所求的“游览房总海岸的大船”,恰与军需所用船只是一个规格。在此军国大事悬于一发的紧要关头,任何关于船只的打探都沾染着窥探军机的嫌疑。她若应允,哪怕只是言语上的含糊,都无异于将手探入了熊熊燃烧的炉火之中,必将引火烧身。此为二不可。
其三,也是最深处的一层,源于她自身的“境遇”与“警觉”。 她身为德川旧臣之妻,丈夫秀忠颓废失势,全凭她勉力支撑才在这新朝觅得一席安身之地。
她的地位看似稳固,实则如履薄冰,一步行差踏错,便可能万劫不复。京都与大阪关系千丝万缕,这几位公子哥来历不明,举止风雅却目光游移,其真实目的绝非游览那般简单。
她身上维系着的,已不仅是自己的安危,更是身后那个摇摇欲坠的“松平”家名。 任何可能被解读为“私通外藩”、“打探军情”的行为,都是她必须彻底远离的毒药。自保的直觉,远比任何人情世故更为尖锐。此为三不可。
心念电转间,这些思虑已如冰水般浇透全身。阿江面上的神色却未动摇分毫,只是将目光从猪熊教利那带着笑意的脸上平静移开,望向港口的方向,语气疏离而客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官方辞令:“教利様说笑了。江户湾船务,皆由舟师奉行森大人辖制,自有法度章程。妾身一内廷女役,只知恪守奥中本职,从未敢逾越过问舟楫之事。诸位若想游海,不如待来年春暖,由氏真公具名,向公仪递帖申请,方合礼制。”
言罢,她微微颔首,不再给众人搭话的机会,转身便登回驾笼,吩咐舁夫起行。竹帘垂落的瞬间,隔绝了外面所有的视线与声音。
猪熊教利脸上的笑意,在驾笼的帘子垂落后,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只余下一片深水般的平静。他目送着那顶印有五七桐纹的驾笼消失在街道转角,方才缓缓抬起手,伸向自己乌帽子旁那支娇艳欲滴的簪花。
他的指尖轻轻捻住花枝,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悄然将其取下。晨光下,花瓣上还沾着些许夜露,显得愈发脆弱可怜。
他凝视着这朵花,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无声的弧度,那其中没有丝毫被拒绝的恼怒,反而更像是一种……了然的讥诮。
“呵……”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嗤笑从他唇间逸出。指尖微微用力,那娇嫩的花瓣便被碾碎,残破的汁液染上他的指腹。
“好一个……‘恪守本职’。”他低声碎念,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这关东的武家婆,还真是……无趣得很。”
他将碾碎的花随手丢弃在脚下的霜地上,仿佛丢弃一件再无用处的玩物。那抹残红落在灰白的地面上,显得格外刺眼。他不再看那远去的驾笼,转身对花山院与飞鸟井递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三人悄然退入巷弄的阴影后不久,一只鸽子竟振翅而出。
他指尖一松,那朵碾碎的花便飘落在霜地上,恰似一件再无价值的玩物。一点残红缀在灰白之间,刺目得紧。他不再望向驾笼远去的方向,只朝花山院与飞鸟井递去一个深长的眼色,三人便悄无声息地退入巷陌阴影之中。
巷深人静处,不多时,竟有一只鸽子扑棱棱振翅而起,掠向铅灰的天际。
且不说那信鸽是如何迎着凛风冻雪,艰难飞抵伊贺国某处唤作“鸠宿”的秘所;也不说那封仅书“东藩登船,去向未明”的鸠文,又被辗转誊抄了多少份,暗地里售与西国诸强。一时间,丰前毛利、安艺毛利、筑前小早川、备前宇喜多、阿波蜂须贺、萨摩岛津、土佐长宗我部……各家案头,竟都飘落了这同一片来自东国的羽毛,而最终只变成辉元的使番那句,“辛苦惠琼大师务,往大阪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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