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长五年十一月,江户城二之丸,米藏奉行松平秀忠的小院中,晨雾还没散尽。
主屋炭盆里的银霜炭燃得静,映着案上泾渭分明的两叠文书——左侧是秀忠的米藏奉行印信与骏甲粮秣账,那方青铜印信被随意丢在吃剩的果核旁,粮册页角被风吹得簌簌翻卷,满是倦怠;右侧则是阿江的天地,奥向用度册与女官排班簿收拾得一丝不苟,册页间,一行新鲜的朱砂小字尤为醒目:“高座局孕中需静养,减明日谒见,补当归五两送至其居馆。”
被仆役们尊称为‘江州局’的阿江,刚批完一则给高座局的用度。她与那位由主公亲赐局号的内宠不同,’江州局’这三个字,是御台所雪绪夫人赐予她这首席女官的职名,代表着内廷公务的权责,而非枕畔的恩宠。
阿江指尖正飞快地拨着算盘,核对着内庭的香品用度。算珠的“噼啪”声本是清晨唯一的节奏,却总被廊下突如其来的笑谈打断。尤其秀忠那一声毫不顾忌的轻笑,像根针,刺得她没来由地一阵心烦。
“松平秀忠,”她提高声调,望向纸门缝隙外那个斜倚在棣棠花丛里的身影,“粮秣和布匹的入库账,我都替你复核完了,就等你画押。”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急促。秀忠正慵懒地张着嘴,任由艺伎阿月将一勺“朝露酒”喂入口中,他只胡乱挥了挥手,酒液顺着嘴角淌到水绿色直垂上,留下深色印记:“让与力们先核着……等我与阿月品完这盏妙味再说……”
恰在此时,院墙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个略带油滑的嗓音隔着篱笆响起:“秀忠様!秀忠様可在?今日天光正好,老夫新得了一枚唐国蹴鞠,皮子绷得极紧,不如同去二之丸广场踢上一场?”
秀忠眼皮都未抬,仿佛驱赶苍蝇般,朝着声音来的方向懒洋洋地甩下一句:“不去了。某有公务在身,不陪你这今川家的闲人玩耍。”
墙外那嗓音油滑的老翁似乎噎了一下,嘟囔了句“啧…还摆谱与我看。俺这么大岁数了,啥不知道?你分明就是纳了妾腿软…”,脚步声便悻悻然地远去了。
阿江抿紧了唇,没再催促他。自秀忠从小田原归来,像是换了个人。从督姬那里求来的百枚金小判,非但分文未进,反倒欠下二百吊永乐钱和一年俸禄的亏空——先是为阿月赎身,后又买了明国海商捎来的流光锦作信物。最荒唐的是,在纳阿月进门的宴席上,他竟与赖陆公的旗本木下四郎平次摇骰子,将西之丸的屋敷输了出去。
虽然事后秀忠吓得再不敢赌,可家却实实在在没了。最后还是她拉下脸面,去求督姬,才讨来这处二之丸的角落安身。而那座象征地位与荣光的西之丸,则被木下兄弟当作功劳,恭敬地还给了赖陆公。
她当时便对秀忠说“西之丸本是德川内府当年驻江户的居所,督姬是你亲姐,赖陆公忙于征战,懒得计较咱们几间屋的事。”
可偏偏她家的这位米藏奉行松平大人,却只是掀了掀眼皮,扯出一番大道理劝她:“夫人此言差矣。西之丸紧邻本丸,乃是非之地,岂是我这…降将…宜居之所?这二之丸的屋敷,僻静安稳,反倒与我……一个管粮的奉行,相得益彰。住本丸旁,太碍人家眼了。”
阿江看着他当时躲闪的眼神,心里一片冰凉。这江户城,哪有人敢嫌他碍眼?虽是降将督姬是他亲姐,虎千代又是他姐夫。这不过是自家男人,为那点被磨平了的志气,找的最后一块遮羞布罢了。
她起身将粮册归拢,指尖划过纸页上赖陆公曾经批注的位置,竟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心颤。又没来由的想起自己搬离西之丸那日,秀忠抱着德川家的旧御纹小箱,蹲在廊下不肯走,起先以为是夫婿伤心,凑近一看才发现是他在刨墙根埋的一方古砚。最后还是她硬拽着才上车。如今那东西就摆在桌上——倒算是秀忠样在这家里为数不多的正经家当。
目光从砚台上收回,指尖冰凉,重新拨响了算盘。那“噼啪”声,比先前更急、更密,像是要敲碎这满室的颓唐。
阿江敛衽起身,在门口默然接过阿月躬身捧上的食盒,里头整齐码着水羊羹与大福。她未发一语,只将食盒在驾笼中安置稳妥,方启程往西之丸去。
“松平夫人,方才有一女尼携大阪淀君的手书而来。”侍从的声音从驾笼外传来。阿江听到姐姐的消息,慌忙将大福放回,擦净指尖,挑开风除け时,就见信使捧着封熏着大阪伽罗香的和纸,封蜡是淀殿特有的茜色。她哪敢拆看,忙吩咐驾笼舁快些往西之丸赶。
西之丸书房的炭盆,比阿江家里的更旺。虎千代(羽柴赖陆)正倚着凭肘几,指尖摩挲着淀殿来信的封蜡,茜色在火光下泛着冷光。他抬眼看见阿江进来,目光先扫过她沾着墨的袖口,又虚指了指案上的粮册:“阿江,秀忠和你的账目核完了吗?”
“回赖陆公,已核完,秀忠谨慎要与力们核对完再画押。”阿江躬身递上信,“淀殿殿下的信,刚从大阪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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