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和六年春末,上党县城。
城门缓缓开启,不再有往日商旅往来的喧嚣,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沉寂。李铁崖在刘黑闼及一队亲兵的护卫下,策马踏入这座刚刚易主的潞南重镇。空气中弥漫着烟火气、淡淡的血腥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
街道两旁的屋舍,不少门窗破损,墙壁上残留着刀劈箭凿的痕迹,几处焦黑的断壁残垣无声诉说着不久前可能发生的混乱与劫掠。零星的行人面色惶恐,贴着墙根快步行走,偶尔抬头瞥一眼这支入城的军队,眼神中混杂着恐惧、麻木和一丝微弱的好奇。
县令张启年率领着寥寥数名县衙属吏、以及以周半城为首的几位本地头面乡绅,战战兢兢地候在县衙门前。见到李铁崖一行人马,张启年连忙上前,躬身行礼,声音带着颤抖:“下……下官上党县令张启年,率阖城士民,恭迎防御使大人入城!”
李铁崖翻身下马,独臂虚扶一下:“张县令请起,诸位乡绅请起。李某奉朝廷敕命,保境安民,今入此城,非为劫掠,但求秩序恢复,民生安定。往日恩怨,既往不咎,还望诸位同心协力,共度时艰。”
他的声音不高,却沉稳有力,清晰地传遍寂静的街巷。张启年等人闻言,稍稍松了口气,连声称是。
并未在县衙多做停留,李铁崖径直来到了原黑风寨设在上党城内的临时指挥部——一处征用的、相对坚固宽敞的大宅,依旧沿用“砺锋堂”之名。刘黑闼、匆匆从野狼山赶来的王琨、赵横,负责后勤统筹的韩德让,以及刚刚自长安归来、风尘未洗的冯渊等人早已等候在此。
堂内烛火通明,气氛却比以往任何一次军议都要凝重。这不仅是军事上的胜利,更意味着黑山军(或许现在更应称为“潞南防御使”麾下)从此要真正治理一方,承担起前所未有的责任。冯渊的归来,带来了朝廷的正式名分,也带来了对天下大势更深的理解,他的谋略在此刻显得尤为重要。
“韩老,冯先生,”李铁崖坐下后,目光先看向负责内政和刚归来的谋士,“我军伤亡、缴获、以及城中现状,可已初步清点完毕?”
韩德让与冯渊对视一眼,由韩德让率先开口,声音带着疲惫与沉重:“回将军,初步清点已有结果。”
“首先是我军伤亡。”他翻开一本厚厚的账册,“自昭义军南侵至今,历时月余,大小战斗数十次。我军战死将士,共计二百一十七人,重伤失去战力者九十三人,轻伤者逾四百,几乎人人带彩。其中,黑铁岭主战场伤亡最重,占七成以上。阵亡将士抚恤、伤员救治,所费钱粮药材甚巨。”
这个数字让堂内众将都沉默了片刻。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一条鲜活的生命。虽然成功退敌并趁势扩张,但代价亦是惨重。
“其次是缴获与损失。”冯渊接过话头,他的声音虽因旅途劳顿而略显沙哑,但条理清晰,“缴获方面:攻占昭义军弃守营垒、据点,共得粮秣约三千石(主要来自河口之战焚毁后的残余及小股溃兵遗弃),各类兵器甲胄两千余件(但大多残破需修缮),骡马百余匹,以及部分攻城器械(已损毁严重)。此外,接收上党县库,存粮不足五百石,钱帛约千贯,可谓空空如也。孟迁搜刮之狠,可见一斑。”
他顿了顿,语气更为沉重:“损失方面:为抵御敌军,我军储备粮秣消耗近半,箭矢弩箭耗用七成以上,滚木礌石等守城物资几乎告罄。尤为堪忧者,是我方控制区内,因战事影响,春耕延误,今夏收成必然大减。长远来看,粮草压力极大。”
“最后是民生现状。”韩德让叹息一声,继续汇报,“据初步统计,上党县及周边新附村镇,人口较战前锐减近两成。或死于兵燹,或逃难流亡。城内市井萧条,商铺十闭六七,百姓缺衣少食者众,更有大量房屋损毁,流离失所者数以千计。昭义军(主要是孟迁部)撤退前,又行‘坚壁清野’之举,强征、焚毁了不少城外粮草物资,使得民生更加困顿。”
一串串冰冷的数字,勾勒出一幅残破、饥馑、百废待兴的图景。胜利的喜悦,瞬间被这沉甸甸的现实冲淡。
王琨一拳砸在桌上,怒道:“孟迁狗贼,刮地三尺,害苦了百姓!”
赵横也闷声道:“咱们这仗是打赢了,可这家底也快打空了,还多了这么多张嘴要吃饭……”
李铁崖默然良久,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他预想到战后困难,却没想到如此严重。黑山军从一个啸聚山林的武装集团,骤然转变为需要治理一方、养活数万军民的势力,这其中的挑战,远超一场血战。他将目光投向冯渊:“冯先生,长安归来,见识广博,眼下局面,你有何高见?”
冯渊拱手,从容道:“将军,诸位。眼下局面,确是危、机并存。危在民生凋敝,库府空虚,强敌虽暂退,然威胁未除。机则在,我军新得朝廷大义名分,又趁势夺取上党要地,根基初奠。当务之急,在于‘安内’以图‘攘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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