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刚女人路过上账的席棚时,男人德刚正哈着手收钱,冻得清鼻涕甩都甩不尽。山南的风俗,烧散纸多在晚饭前后,那时候牛已归槽,鸡也上宿,忙了一日的农人也只有那个时刻算是清闲的。而今,冬日无事,人们还是延续了以往的习惯,零过晚饭,三三两两,或腋下夹着一刀散纸,或兜里装了一个铜板往苗家这边走来。也有携着板凳的,那是打算烧完散纸直接听喇叭看唱戏的。
苗家多年攒下的好名声从苗肇庆的丧事就能看得出来。本村的不消说了,家家都来烧纸,东边的桃村,西边的黄楼,几乎也是家家必到。晚饭前后那一阵,确实忙坏了老私塾和德刚。相比老私塾,德刚的活轻松不少,他只需按照老私塾落笔的数字把钱投到箱子里即可。老私塾可不,不管是一刀火纸还是一个铜板,都要一笔一笔落到吊薄上。拿着一刀火纸到丧家,由执笔的记到吊薄上,而不需要去灵棚吊唁,名曰烧散纸。也有不拿火纸的,上一个或两个铜板,替代火纸,意思还是烧散纸。真正上钱的不到三成,也多是一个铜板,最多两个铜板。除去褚家的一百块大洋,苗肇庆的表亲也有几家上了大洋,不过都是一块。倒是苗南拳的徒弟李开山上了两块大洋,一挂帐子。
二排席一罢,德刚抱着钱箱子回了家。大门半掩着,屋里黑灯瞎火,他就知道女人听戏去了。就摸了放在门口石头下的钥匙开堂屋门。德刚没敢多喝酒,他怕喝多了出事。郭修谋奚落他就二两的量,白干了多年的老执,酒量一点没见长。德刚笑笑,没多作争辩,酒场上哪有什么正话,不都是闲坎么。德刚吃着馒头暗咐,你是敢喝呦,禄活没有,钱丢了你认我就敢喝。但这话德刚没有说出来,他知道就是说出来也没有下文,郭修谋多精明的人啊,怎能把自己套进去。
过了丑时,曲终人散,德刚的女人才抱着凳子满意地回家。这是自嫁到苗家庄以来听戏最过瘾的一次,而且分文不花。那个金嗓子凤芝真能唱,不光能唱,还能演,你看那水袖甩得,比天上的云彩都溜。旁边的四嬷嬷惊叹,凤芝的嗓子是咋生的呀,脸蛋也好看,活该就是吃这碗饭的料。德刚女人接口道,可不是,她一唱,把我的心都提溜起来了,听她的戏,三天三夜不饿。这样听着,说着,秦香莲吊孝那出戏,愣是唱哭了许多的人,德刚女人也跟着哭,哭得稀里哗啦,哭完又笑自己,替古人担忧,图的啥呀。
想想,苗肇庆还是有福的,死了还有人给唱戏,反观村子里其他的人,死了顶多一个不大不小的棺材,弄几桌简易的酒席,埋了完事。甚至有的连个棺材也没有,一个小匣子或者一领草席,草草掩埋,一辈子就算交代过去了。哎,人和人就是不同,有人吃不上喝不上,有人吃不败喝不败。
德刚的女人感慨着,摸黑进了屋。往里屋去的时候,她被什么碰了一下,伸手摸去,是条腿。脑子里想着哪里有些不对劲,床头柜上摸洋火点着灯,她才发现德刚吊在了房梁上,适才摸到的腿正是德刚的。
那晚,听完戏的人回到家里,兴奋地睡不着,回味着戏里精彩的片段并啧啧有声。有的男人忍不住想入非非,若是娶了凤芝这样的女人,吃屎都愿意。更多的人困意上来,陷入一种迷幻之中,漫漫地也就睡去了。
夜晚的苗家庄阒寂无声。寒冷把万物冻住了,就连一向不安分的狗也停止了狂吠,窝在草垛旁倦着身子安睡。村子隐藏在黑暗里,唯有天上的星星和苗家死者苗肇庆棺材头的长明灯闪着微弱的光亮。
突然,嗷一声划破夜的宁静,有人支起耳朵仔细听,是德刚的女人。德刚算是个能人,女人却一般般。这个大言语没有的女人在村里就像一棵草,若不是德刚,几乎没有人提起。有人取笑德刚,你媳妇整天抱空窝,你咋不休了她。
德刚女人一辈子没解怀,只男半女没给德刚留下一个,村里人都为德刚不值。也有人劝德刚抱养个,德刚倒是笑笑,不置可否。许多人说多了,德刚还是如故,话说三遍淡如水,也就没有人说了。人家要不要孩子关别人屁事,都是吃饱了撑的。就在别人习惯了德刚俩人这种状态后,德刚从外边抱了一个小孩回来。是个女孩。
一眨眼,德刚的女儿长大了,又一眨眼,德刚的闺女出嫁了。有人说,德刚弄来弄去还是给人养的女儿。女儿出嫁后,两人又回到原来那种日子。守着几亩祖传的水浇地,五十来岁的德刚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德刚死了,上吊死的。着实令人费解。好多人围到德刚家看稀奇。德刚女人哭天喊地,趴在德刚身上,眼泪鼻涕粘了德刚一身。
老秀才累得不撑,浑身骨头像散了架。老伴把灌满热水的罐子放到被窝里,给他暖脚,并嘱咐他不能乱动。老秀才惬意地闭上眼睛,享受着难得的安宁。好几次,他想推脱,借口年级大了,握不住笔了,看不清字了,可一俟有人上门跪请,他都不好意思拒绝了。再说,苗家庄几百号人,毛笔字能拿出手的真没几个,也为了不辱没苗家庄的名声,他只好一年接着一年地写。喜帖,吊薄,春联.....老伴经常抱怨,你说你图的啥,行好就行好呗,可不能搭本呀。确实,逢年节,村里人拿着红纸过来了,他又不好拒绝。红纸带来了,可写字需要笔墨。老秀才只好劝慰老伴,都是下力气的穷苦人,咱是能帮就帮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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