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家抖着郭化田签字画押的欠条当场八折变卖。精明的人自然知道,隔着八里的距离,外村的他不敢保证那地能收种肃静。最重要的是这地不是正常的买卖,说穿了那是不义之财,等于巧取豪夺,变现才是唯一正着。
二十亩伸勺子挖饭的水浇田一下金灿灿平铺在每一个人的眼前,是个脑子都能算出来,一年的收成,是个脑子也能算出来,拥有二十亩地的田产意味着什么。可是,谁又能一下子拿出二十亩地的银钱呢,眼馋也只能眼馋,终究没那个命,也没那个本钱。
看热闹的苗凤池没能阻止郭化田的疯狂,他一边叹息着,一边盘算着买地的得失,最后,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从庄家手上买了郭化田输掉的那块地,并成为苗家村正面典型被传唱甚久。
儿子不争气,郭化田大字不识一个的小脚老娘却不是一个简单人物。她对一脸歉疚予以兑现土地的苗凤池苦笑一下,痛快地进行了交割。两家立下字据,一俟来年麦后,那块田地就不再属于郭家。苗凤池则在签字画押后,当着中间人姚秀才的面,另外支付了折合十斗小麦的银钱,理由是郭家已经堆到地头的粪肥没算在卖地的范围里面。
郭化田的娘没有哭闹,她把儿子叫到供奉祖宗灵位的条几前,勒令郭化田跪着,并把苗凤池多给的十斗小麦的银钱丢在他跟前,让他对着老祖宗说,他还赌,继续赌下去,赌到吊蛋精光,家破人亡。而后,这个小脚的老太太,一头撞向了条几。
赌博输了二十亩好地,没让郭化田有过多的愧疚,可刚硬的老娘奋不顾身的一撞,郭化田却发现,自己在村子里的名声变了,他快速地从一个不务正业的赌徒蜕变成败家子,外加不孝顺的名声。赌博可以让他有沁浸其中无以言明的快感,也有不为外人倒也的自豪,可是不孝却是他难以承担的恶名。闭塞的乡村,不孝顺等于臭狗屎,谁也不愿意和不孝顺的人结交。结交了,就等于自己也是不孝之人,没有人愿意承担这个风险。这才是最要命的。
郭化田痛哭流涕跪在老娘面前乞求原谅时,老娘一言不发,眼皮不翻,似乎对这个儿子彻底死心了。郭化田看老娘无动于衷,跑到锅屋拿出一把菜刀来,当着老娘的面发狠,若是再赌就把手指头砍下来。
老娘这才眼皮动了动,鄙夷地说,狗能改了吃屎?
这话太鹌赞人,郭化田好歹也三十好几奔四十了,老婆孩子一大窝呢,他咬咬牙,能。
能?上嘴唇下嘴唇一碰,谁不会说?腿长在你身上,你不是抬腿就去?谁能拉得住?老娘依然不信,这之前郭化田赌咒骂誓已不是一回两回,发誓对他来说比喝凉水都顺当。谁要是相信赌徒的话,那一定是缺脑子。攥着银钱迈向赌场的时候他经常这样自嘲。而今,母亲显然对他的赌咒发誓不以为然。当谎言成为一种习惯,它的效力就会大打折扣,甚至需要更多的谎言来自证。郭化田进退两难,拿着的菜刀倒成了笑话。
不信,我剁给你看。郭化田羞恼成怒,高高举起的菜刀带着虚张声势的凌厉。
老娘轻轻笑了,似乎不相信他会狠下心剁掉自己的一根手指,剁呀。
老娘的态度激怒了郭化田,血往上涌,脑子一热,他什么都不知道了。等他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包裹的手指嚯嚯的跳,一下一下,连着心的疼。
自断手指的郭化田自此洗心革面,埋头苦干,任凭他怎么努力,口挠肚攒积累的银钱,买下的比当初输掉的还要多几十亩的田产,可那块横陈眼前的被自己输掉的二十亩水浇田则再也没有改回姓郭的可能。
苗家买地的种种细节都被郭修谋的老爹故意巧妙地隐藏了,只留下一个苗家仗势欺人的恶名。
农闲的辰光,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被无聊的口舌再次翻起,能引起人们普遍兴趣的无非是大家共同知晓,又值得津津乐道的那几件事情,这当中就有被人们口口相传,加工改编变了味道的郭修谋的爷爷怎么在一夜之间输掉几十亩地的传奇。每逢聊起这个话题,郭修谋总是不无尴尬地呵呵笑几声,心中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继而恨恨地抱怨那个逝去多年,埋在地底化为黄土的爷爷。
苗家祖上中过武举,至苗肇庆的老爹苗南拳止,中间却未曾再次取过功名。不过,那个享名山南的武举人的一身武艺却传承了下来,并惠及子孙。同时,导致家族早亡的遗传基因不知怎么被意外激活,五代之后未见丝毫变异。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不幸中的万幸,苗家几代单传,却未曾断根绝种,像一棵孤独的禾苗倔强地屹立于天地之间,山南的黄方山套。
随着苗南拳过早的离世,郭修谋对苗南拳的恨意逐渐转移到苗肇庆身上,他实在不甘心比他年幼的苗肇庆每天悠哉悠哉地从他门前走过,那微笑的面孔总是令他心头窝火却又发泄无门。几十年下来,他悲哀地发现,苗家的日子竟然和他的期望背道而驰,反观自家,俨如美人迟暮,任凭怎么翻腾,也是不见大的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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