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号角声,穿透被夕阳浸染成橘红色的云层,悠远而清晰地回荡在军区上空,标志着白日里紧张的训练与工作暂告段落。陆景渊踏着与其他归家军官无异的步伐,走在通往家属宿舍区的林荫道上,身姿依旧挺拔,军装一丝不苟,唯有眉宇间残留着一丝作战会议带来的凝肃。
然而,与往日不同,此刻盘旋在他心头的,并非沙盘推演或装备参数,而是方才路过服务社时,无意间灌入耳中的几句闲言碎语。
“……瞧着就没吃过苦的样子,皮肤白得晃眼,风一吹就能倒喽,能干啥活儿?”
“……谁说不是呢?老陈他家媳妇儿想找她帮个忙缝个扣子,人都没找见,说是又睡下了。这都下午了!”
“……最奇怪的是来历,问啥都不知道,就跟凭空掉下来似的,咋就那么巧让陆团长捡着了?别是……”
声音的主人是王娟和另外两个平日里与她交好的随军家属,她们正围着卖副食的柜台,说得兴起,并未注意到从侧面小路拐出来的陆景渊。那些话语,像夏日里恼人的蚊蚋,嗡嗡地、执拗地钻进他的耳膜。
“娇气”、“无用”、“来历不正”。
每一个词,都像一根冰冷的针,轻轻刺在他心头最柔软、也是防御最严密的那处。陆景渊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视线都未曾偏移一分,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但他周身那原本因疲惫而略显松弛的气息,却在瞬间敛起,凝结成一层无形的、生人勿近的寒冰。插在裤兜里的手,指节微微收紧。
他并非在乎旁人如何议论他,多年身处高位,明枪暗箭早已习惯。但他不能容忍,这些充满揣测与轻慢的视线,落在那个纯净得如同初雪、却又脆弱得仿佛琉璃的人儿身上。她是他小心翼翼从密林边缘捡回,安放在羽翼之下,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读懂的秘密,岂容这些世俗的偏见随意玷污?
一股混杂着怒意与保护的冷冽情绪,在他胸腔内无声地积聚。这感觉,类似于在战场上发现敌方狙击手已将瞄准镜对准了他誓死守护的阵地枢纽,是一种被触犯底线后,亟待清除威胁的本能反应。
他加快步伐,将那令人不快的噪音甩在身后。越是接近那栋熟悉的宿舍楼,他心中的烦躁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因为担忧而加剧。流言已然传开,她是否有所察觉?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里,是否会因此蒙上委屈或不安的阴霾?
站在自家房门前,陆景渊罕见地停顿了几秒。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将眉宇间的戾气与周身的寒意驱散。他不想将任何外界的纷扰带进这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空间。
“咔哒”一声轻响,门被推开。
客厅里安静得出奇,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温暖的光斑,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没有预想中女孩迎上来的身影,也没有沉睡时平稳的呼吸声。
心,莫名地沉了一下。难道流言的影响,比他想象的更早波及到了这里?她是不是独自蜷缩在哪个角落?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客厅,最终定格在虚掩着的书房门缝上——那里透出了一缕温暖的灯光。
他放轻脚步,像接近一个易惊的梦境,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轻轻推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滞。
映入眼帘的景象,像一幅定格的油画,瞬间抚平了他所有翻涌的情绪。
苏星澜背对着门口,蜷腿坐在他特意铺上的柔软地毯上,身形显得愈发纤细。她穿着一件干净的浅蓝色棉布连衣裙,那是他不久前托人买来的,此刻却因为她过于专注的姿态,裙摆随意地散落在地,像一朵安静的蓝莲花。
她的面前,摊开着一本厚重得与她身形有些不相称的书籍。书页泛黄,边缘卷起,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德文标注和极其复杂的机械剖面图——那是研究院的周墨琛,上次来访时,私下留给她的私人藏书,一本关于精密机械原理的古旧画册,其内容之深奥,足以让许多科班出身的工程师望而却步。
柔和的台灯光线,如同舞台上的追光,笼罩着她。她微微歪着头,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颈,长而浓密的睫毛低垂着,在眼睑下投下两弯安静的扇影。但她的眼神,却与这静谧的姿态截然不同——那是一种陆景渊既熟悉又陌生的、近乎燃烧般的专注与清明。
她的右手食指,正无意识地在空中缓缓划动,勾勒着一个他无法理解的、充满几何美感的轨迹。嘴唇偶尔极轻微地嚅动,却没有发出任何音节,仿佛在进行着一场高速而缜密的内心推演。她整个人,都与那本充满金属理性与逻辑线条的书籍融为一体,散发出一种隔绝了时空的、沉静而强大的气场。
什么“娇气”,什么“无用”,什么“无知”……
眼前这幕景象,本身就是最有力、最无声的回击。
陆景渊胸中所有因流言而起的浊气、怒意和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烦躁,在这一刻,被这幅画面温柔而彻底地荡涤一空。他之前所有的担忧和假设都显得如此多余且可笑。她不需要他苍白的辩解,她本身的存在状态,就是最强大的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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