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浓稠的墨砚,深沉得化不开。远处巡逻哨兵规律而轻微的脚步声,像是为这寂静谱写的低沉节拍,更衬得部队宿舍内一片万籁俱寂。
客厅里,只有一盏老式台灯亮着,昏黄的光晕在陆景渊周身勾勒出一圈模糊的轮廓,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拉长,凝固,如同一尊陷入沉思的守护神像。他的面前,摊开着几份与这朴素环境格格不入的外文资料——德文的《机械原理与精密制造》、法文的《初级航空动力简述》,以及一份封面印着复杂俄文、内里布满精密图纸的设备说明书。
这些,是他今日不动声色布下的“试金石”。在亲眼目睹了书店里那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后,他内心受到的冲击远非表面那般平静。将这几份涉及不同语种、不同领域的技术资料混杂在给苏星澜的图画书和旧报纸里,看似随意置于客厅桌上,是他作为军人、作为侦察者本能的驱使,也是一次冷静而克制的试探。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德文书冰凉的铜版纸页,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反复播放着白日的画面碎片——那个倚靠在书架旁,几乎与世隔绝般沉浸在德文专业书籍中的纤细身影;那个与白发老店员用流利得近乎母语的德语,清晰阐述着连专家都可能忽略的技术细节的侧脸,专注、自信,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还有,在他出现的那一刻,所有光芒瞬间收敛,如同受惊的小鹿般躲到他身后,用纤细手指紧紧拽住他衣角,眼神恢复纯净与依赖的……他的星澜。
两种截然不同的影像在他脑中激烈碰撞,带来一种近乎荒诞的割裂感。
苏星澜。
这个名字在他心间默念,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精通德语或许还能用“天赋异禀”或“奇遇”来勉强解释,但她所展现出的那种深植于骨髓的工程直觉、那种信手拈来便能直指问题核心的超越性见解,这绝不是一个看似稚龄、来历空白的少女所能具备的。这已经超出了“天才”的范畴,触及到了某种他无法理解,甚至隐隐感到一丝敬畏的领域。
一种混合着极度震惊、深沉疑虑,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因触及未知而产生的凛然情绪,在他素来冷静的心湖下汹涌鼓荡。他需要确认,需要更多的线索来拼凑真相,或者说,需要评估这笼罩在她身上的迷雾,究竟隐藏着怎样的风暴。
他深吸一口气,驱散脑中杂念,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他首先拿起那本德文《机械原理》,他记得她在此书前停留最久。修长而带着薄茧的手指,以一种近乎侦察兵排查地雷的谨慎与细致,一页一页地翻阅。书页很干净,除了印刷体的文字和图解,没有任何额外的笔迹。然而,多年的军旅生涯和情报分析经验,让他培养出了超乎常人的观察力。在翻到关于高精度轴承传动结构和复杂能量传导效率计算的章节时,他敏锐地察觉到,这几页纸张的边缘,有着极其细微但确实存在的、反复摩挲留下的痕迹,比旁边的书页略显黯淡与柔软。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曾在此处久久流连,指尖伴随着飞速运转的思维,一遍遍抚过这些复杂的图样与公式。
放下德文书,他拿起那份法文的《初级航空动力简述》。这本她似乎只是快速浏览过,大部分页面都崭新如初,残留着油墨的气息。就在他以为此行徒劳,准备合上之际,目光如同被什么无形之物牵引,骤然定格在封底内页一处极不起眼的空白角落。
那里,用一支他放在桌上、以备不时之需的,且削得异常细长的铅笔,极轻、极浅地勾勒着几个微小的符号,旁边附有一行简洁到令人费解的公式。
那符号的结构古怪至极,非他所知的任何数学符号,也非地球上任何主流文明的象形或字母文字。线条极其精简、流畅,却蕴含着一种冰冷的、高度几何化的逻辑美感,仿佛是从某个极度追求效率与纯粹的文明体系中抽象而来的基石。旁边的公式更是如此,寥寥数个字符间的组合关系,彻底违背了他所熟知的经典物理定律和数学规则,它构建于一种全然陌生的逻辑框架之上,简洁,高效,却散发着一种非此世间的、令人隐隐不安的异质感。
陆景渊的呼吸在那一刻几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
他认得这支铅笔,也隐约辨认出这极其克制却难掩其独特风骨的笔触。尽管写得细小,但那勾勒间透露出的干净利落,与苏星澜平日学习汉字时刻意模仿的稚嫩笨拙,隐隐透着同源的气息,只是此刻,褪去了所有伪装。
这绝非她口中的“画画”。
这更像是一种……源自本能的、无意识的知识溢出。是她在阅读这个时代在她眼中显得“冗余”或“低效”的技术时,下意识用她最熟悉的、属于她原生世界的“母语”,进行的评注、推演,甚至是……优化尝试。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攥紧,荒谬感与巨大的认知冲击如同冰与火交织袭来。他强压下心头的悸动,拿起旁边那份俄文的动力核心图纸,凑近台灯,借着更集中的光线仔细对照。图纸上,那个被红色俄文标注为能量损耗较大、需要改进的结构节点旁边,正好对应着苏星澜写下的这些奇异符号与公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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