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回了原有的轨道。陆景渊依旧是那个严肃忙碌的团长,天色蒙蒙亮便出门,傍晚时分才带着一身军营特有的凛冽气息归来。苏星澜则像一株依附于这间宿舍的柔弱藤蔓,在清醒与沉睡的循环中,遵循着某种外人无法理解的节律。
那几本被陆景渊亲手混入的外文资料,如同投入静潭的几颗石子,静静地躺在客厅的茶几上,与色彩鲜艳的宣传画报、散发着浓重油墨味的《人民日报》堆叠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看似寻常的画面。
陆景渊表现得极富耐心。他没有将焦虑写在脸上,而是将这份探究融入了更细微的日常。在书桌后批阅文件时,他会借着抬眼的间隙,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沙发上的身影;在起身为她添水,或是将削好的苹果递过去时,视线总会看似随意地在她膝头的读物上停留一瞬。
他观察到,苏星澜确实会去翻动那摞书报。她对所有印着文字和图案的东西,似乎都抱有一种基础的好奇。她会盯着画报上意气风发的工农兵形象出神,也会对着报纸上那些充满时代特色的社论标题发呆,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努力解读这个对她而言全然陌生的世界的运行密码。
但陆景渊敏锐地分辨出,当她拿起那几本外文手册时,整个人的状态是截然不同的。
看画报和报纸时,她的眼神是空洞的、带着茫然的,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然而,当那本法文机械手册或俄文材料册落入她手中时,她身上那种依赖与懵懂便会悄然褪去,一种沉静的、近乎冷酷的审视感会从她眼底浮现。她的指尖会无意识地沿着复杂的图纸线条游走,呼吸变得轻缓绵长,整个人仿佛被吸入了一个由齿轮、公式和未知语言构成的独立宇宙,与外界彻底隔绝。
这种状态往往持续不长,短则几分钟,长则一刻钟,她便会像是精神耗竭,或是被突如其来的困意击中,浓密的睫毛缓缓覆盖下来,抱着那个旧暖水袋,歪在沙发角落沉入梦乡。
陆景渊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切刻入脑海,心中的疑云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如同窗外的冬云,层层堆积,愈发厚重。他知道,自己正走在正确的方向上,而这条路的尽头,可能是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深渊,或是一座宝藏。
这天下午,连日阴沉的天空难得透出几分晴意。冬日的阳光带着一种廉价的温暖,勉力穿过玻璃窗,在客厅的水泥地上切割出几块斜斜的光斑,光柱中无数微尘飞舞。苏星澜刚结束一次短暂的休眠,眼眸比平日清亮些许。她依旧蜷在沙发里,身上搭着那条军绿色的薄毛毯,摊在膝头的,正是那本布满了复杂剖面图和曲里拐弯法文注释的机械手册。
陆景渊坐在书桌后,面前摊着一份需要他最终签字的训练计划,但他的心神,至少有七分都系在几米之外的那片阳光里。
光线勾勒着她低垂的侧脸,柔和了她过于精致的轮廓,鼻梁投下小小的阴影,神情专注得近乎肃穆。她的食指正停留在一幅多级传动结构图上,那图纸线条密集得让人眼晕。
陆景渊端起桌上的搪瓷缸,凑到唇边,才发现里面的茶水早已凉透。他放下缸子,目光却未曾离开她轻抚图纸的指尖。那纤细、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指,曾经连握住调羹都显得吃力,此刻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熟稔与稳定,仿佛那些冰冷的、代表着工业力量的线条,是她与生俱来的掌纹。
就在这时,苏星澜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极轻,像是精密仪器检测到了微小的误差。她微微偏着头,目光凝在图纸的某一节点,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仿佛在自言自语。
陆景渊正准备起身去续热水,刚离开椅面,动作便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骤然僵住。
他听到了一句极其低微、含混不清的呓语。
那声音很轻,带着她独有的软糯尾音,却又奇异地糅合了一种冷静的、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批判意味。更重要的是,那语言的韵律、发音方式,绝非中文,也非他因工作需要而略通皮毛的俄语或英语。那短促的音节,带着某种古老而优雅的卷舌音,分明是——
法语。
那一瞬间,陆景渊感觉周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被无限拉长,只有那句轻软却陌生的音节,如同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入他高度戒备的神经末梢。他全身的肌肉在百分之一秒内绷紧,又被他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制下去,唯有瞳孔几不可察地骤然收缩。
他早年因特殊任务需要接触过基础法语,虽然远达不到精通,但足以让他清晰地分辨出语种,并捕捉到那个关键的技术性词汇——“Redondance”。
冗余。
一个需要他反复教导才能记住“灯泡”和“开关”区别的少女,一个对周围一切充满孩童般好奇的“失忆者”,竟然在翻阅一本专业的法文机械手册时,用如此地道而不屑的口吻,评价了其中一处核心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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